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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59)

作者:李一冰

闰四月的天气已很炎热,乘着牲口走这么漫长的道路,如何得了。苏轼自忖:“犯三伏之毒暑,陆走炎荒四千余里”,则必将死于道途。十四日到达滑州,乃状奏朝廷,请求皇帝顾念八年经筵之旧,准赐坐船前往。

十八日至汴京附近的陈留,苏氏眉州乡邻杨济甫派他的儿子杨明(子微)遄程赶来相送。这位晚辈,自言懂得“术数”,他看苏轼绝对不会死于岭外。苏轼听了很高兴,说:“若是应验了你今天这句话,一定为你写《道德经》一部,以当酬谢。”

雍丘县令米芾派专使来迎,苏轼答书说:

辱简,承存慰至厚,哀感不已。平生不知家事,老境乃有此苦。蒙仁者矜愍垂诲,奈何,奈何。入夜目昏,不谨。从此信中可以看出苏轼在元祐一朝八年间,虽然官至殿阁学士,封疆大吏,但却并无积蓄,依然两袖清风,面对流亡,就不免捉襟见肘起来。

苏辙罢门下侍郎,出知汝州军州事,早于上(四)月二十一日到任。苏轼自陈留绕道临汝,往别其弟。

苏辙的经济情况,原来很穷,所谓“债务山积”者是也。但自元祐以来,久官京师,宋朝的俸禄制度,京官比外任官优厚,久居一地,消耗也少,不比苏轼,常年南北奔走,一点俸给,全都在道路上花光了。

苏辙分俸七千,交给苏迈,决定由他带领一大半眷口,住到宜兴去。可以靠那里的一点田产生活,也免苏轼后顾之忧。1

兄弟相聚不过三四天,前途阴雾重重,混沌一片,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匆匆别去,回到陈留,幸已得旨准许舟行,他们一家就在那儿登船续发。

哲宗既已决心绍复熙丰新政,首即起用章惇为相——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翰林学士范祖禹力谏“章惇不可用”,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陕州。右相范纯仁承宣仁太皇太后病榻上谆谆嘱托,竭力奋斗,但也无法挽救这个变局,只得坚决求去,乃以观文殿大学士出知颍昌府。两范先后罢去,元祐大臣,几已尽矣。

闰四月二十二日,章惇抵京莅职,马上援引他的同党蔡卞、林希、来之邵、张商英、周秩、翟思、上官均等入朝,分据要津,把持言路,个个弹冠相庆。

帝又召蔡京为户部尚书。京,字元长,仙游人。他是蔡卞的哥哥,而卞又是王安石的女婿。蔡京于元丰末年曾知开封府事,司马光复差役法,阖朝反对,但他固执己见,令限五日之内办好,大家又认为期限太促,绝无可能。唯独开封府如期报办,司马丞相大为欣赏。这次还朝,适逢章相又欲变复役法,置司讲议,久而不决。蔡京便与章惇说:“取熙宁成法施行之耳,何以讲为?”雇役遂定,似此毫无原则、一味逢迎的小人,奸伪可知;而北宋后期,却将国家命运托付到这帮人的手上,实在可悲。

苏轼行至南都,南都已经喧传朝中群魔乱舞,一股仇恨的烈焰,像火山爆发一样,烧遍了汴京。章惇、蔡卞领头,热烈策划如何向元祐诸臣一个一个地报复,不论已经死亡的,或已贬谪在外的,都要一网打尽。这一伙人凶焰高涨,肆无忌惮,甚至在殿陛上狂言怒詈,叫嚣成市。

苏轼的谪命,已经三改。现在章七得势了,对于这位英雄人物的性情,轼最了解。惇有为恶务彻的毒辣、睚眦必报的狠劲,祸患恐怕不止于此,更大的严谴,亦在意中,所以寄定州同僚孙敏行(子发)书说:

某旦夕离南都,如闻言者尚纷纷。英州之命,未保无改也。凡百委顺而已,幸勿深虑。五月抵边,行至汴上,晚辈晁以道(说之)置酒饯行,酒酣,情绪激越难制,非一发泄不可,素不善歌的苏轼遂引吭自歌古《阳关》一阙。这,岂同平常的筵边唱曲,直是长歌当哭而已!

元人陈秀明《东坡诗话录》引苏轼手记一则: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余十八年前中秋夜,与子由观月彭城,作此诗,以《阳关》歌之。今复此夜,宿于赣上,方迁岭表,独歌此曲,聊复书之,以识一时之事,殊未觉有今日之悲,悬知有他日之喜也。2这最后两句勉强自慰的话,实在比痛苦还要感伤。

苏轼这一路行来,沿途多遇故旧。如至韦城,遇吴安诗的外甥欧阳思仲,为感激安诗因撰苏辙告词而落职,特在客邸书《松醪赋》一幅,托欧阳转致;渡黄河,见杨济甫之子杨明;过雍丘,晤米芾和马梦得;至汴上,与晁说之饮别,遇任伯雨同舟共载;抵山阳,徐积(仲车)来慰问;至九江,与杭州同僚苏坚(伯固)相晤,其时伯固将赴湖南澧阳,所以作《归朝欢》一曲赠他;至虔州,与俞括入崇庆院观宝轮藏等等,真可以说是交游天下,故旧满路了。无奈再此前行,一过大庾岭,将被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炎荒之地,孤独的恐惧,化作他无限凄凉的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