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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56)

作者:李一冰

三月,以曾布为翰林学士承旨。他是因为反对司马光修改役法而出知太原府的,现在迁官江宁府,过京,留拜承旨。四月,以张商英为右正言。他于元祐初为开封推官,首先反对变废新法,后来曾写信与苏轼,要为他往乌寺做“呵佛骂祖”的打手者,即是此人。这次还朝,夙愿得偿,他便奏请朝廷“检索元祐一朝前后章牍,付臣等看详签揭以上”,蓄意要将元祐九年来的当政人物一网打尽。

四月十二日诏改元祐九年为绍圣元年(1094),于是天下晓然,明白新皇帝决然要绍述神宗时代的新政了。

以人治为骨干的政治体制里,国家政策变更,必须从调整人事、汰旧换新入手,以司马光开创“元祐更化”之治,也是一样。不过,绍圣朝的政变,于人事更迭之外,另又挟着报复仇恨心理,皇帝要报复被太皇太后压制,被大臣漠视的仇恨;卷土重来的新政派官僚们,则要报复这多年来被排挤在外,投闲置散的怨愤。

仇恨与政治权力一旦相结合,则其将发展为种种非理性的恐怖行为,几乎可以认定为未来的必然。苏轼对于京朝近事洞若观火,新冒出头来的李清臣、邓润甫、杨畏、虞策、张商英以至传闻将登相位的章惇,都是他多年来的旧识,岂有不明白他们将要施展的手段?苏辙既罢,他将是第二个枪靶,也同样是无可逋逃的命运。

因为是无可逋逃的命运,所以他很沉着镇静,不愿把有限的时日,虚靡于无用的忧虑,他更日以继夜地与定州几个交好的同僚饮酒、作诗、听歌、言笑,欣赏蜜渍荔枝的美味和中山松醪的香醇。

形势比人强,势有所至,事乃必然。

诏告天下,改元“绍圣”不久,四月下旬,御史虞策就上言弹劾苏轼,说他从前所作诰诏文字,语涉讥讪,望朝廷给他一个清算。殿中侍御史来之邵疏曰:“轼凡所作文字,讥斥先朝,援古况今,多引衰世之事,以快怨愤之私。”他举述行“吕惠卿制词”中的“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有蠧国而害民,率皆攘臂而称首”;行“吕大防麻制”中的“民亦劳止,愿闻休息之期”;撰“司马光神道碑”中的“其退居于洛,如屈原之在陂泽”等为例,综结起来说:“凡此之类,播在人口者非一,当原其所犯,明正典刑。”

这种攻讦毫不新鲜,经历熙宁、元丰、元祐三朝,十余年间,沈括、何正臣、舒亶、李定、李宜之、朱光庭、傅尧俞、王岩叟、杨康国、赵挺之、王觌、贾易、赵君锡、安鼎、董敦逸、黄庆基那么多人,寻瑕摘疵的结果,都只能在文字里断章取义,曲解诬解,一脉相承地指为“讪谤君上”“讥议先朝”而已。虞策、来之邵更是低能,他两人所劾责的,竟是董敦逸、黄庆基、贾易曾经说过,且经朝议断为诬妄的旧说,现再重新搬弄,诚如上年(元祐八年)五月苏轼自辩札中所说:

臣自少年从仕以来,以刚褊疾恶,尽言孤立为累朝人主所知。然以此见疾群小,其来久矣。自熙宁、元丰间为李定、舒亶辈所谗,及元祐以来,朱光庭、赵挺之、贾易之流,皆以诽谤诬臣。前后相传,专用此术。……所谓“专用此术”,从另一方面足以证见苏轼虽在语言文字上受尽挑剔,吃足苦头,但其立身行事,光明正大,实在无懈可击,否则那么众多的耳目,寻瑕摘疵,何以都只能在咬文嚼字上做工夫?实在苦于没有材料也。

苏轼在中书舍人和翰林学士任上多年,撰作内外制,当年日以继夜,忙迫异常,档案中的存稿很多。在这么庞大的存稿中,要找影响附会的数据,应该甚易,但是虞、来等人却还只得拣别人说过的来说。可见黄州以后的苏轼,到底与少壮时期不同,语言文字上谨慎多了。

然而,政治这东西,讲求的是现实作用,有时候是并不讲理的。

当时的右相范纯仁,因皇帝每以中旨发表大臣的任命,侍从台谏的任用,也不经过宰相进拟,显已侵害了相权,违背典制。早于二月间任命李清臣、邓润甫时,他即向哲宗谏言道:

“陛下亲政之初,四方拭目以观,天下治乱,实本于此。舜举皋陶,汤举伊尹,不仁者远。纵未能如古人,亦须极天下之选。”

帝不纳。纯仁辞相,帝又不许。

攻击苏轼,自虞策、来之邵发难后,张商英也插了一手,訾议苏轼论合祭天地为非是。继则全台御史由赵挺之领头,会劾苏轼草麻有“民亦劳止”语,以为诽谤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