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这些年来,边疆政治和边防军务,久被中朝忽视,两皆败坏不堪。苏轼认为,与其让宝贵的生命在如此混沌的政治社会里平白浪费,不如效力于需人做事的边疆,比较有点意义。
谈兵是苏轼的家学,轼辙兄弟,议兵议财,皆有特见。苏轼肯定自己能够做好这份工作。
这状子呈递上去后,朝廷仍然不肯接纳,而且诏令“断来章”,使他不能再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于十二月初到两学士守礼部尚书任上去了。
苏轼既已就任侍读学士,就以全副心力来继续担任辅弼圣学的工作。
依照中国的历史传统,君权是至高无上的。为防止绝对的君权发生权力泛滥的弊害,儒家只能从两个方向来约束它:一是抬出比君主更高的力量来作精神上的限制,这就是汉儒的“天”和宋儒的“理”;另一更具体的努力是用教育方式来把皇帝塑造于一定的理想模式中,即是“辅弼圣学”。这些努力虽然并不产生决定性的效果,但多少能够驯化权势,尤其对皇帝所施文化教育,所发挥的政治影响力,常常大于儒家在政治方面其他直接的成就。
基于此一认识,苏轼愿意倾力于此。
然而成长中的哲宗皇帝,相别虽仅四五年,面目却已完全不同。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正是对任何权威和成规心怀敌视的反抗时期。况自正位以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朝廷大臣都当他是个不足论事的孩子,实际政务非但没有让他插手,甚至并不向他关白;即使指事垂询,大臣也不具对,自司马光开始,就是如此。皇帝渐渐长大了,宣仁太皇太后曾在宫中问他说:“彼大臣奏事,乃胸间且谓何,奈无一语耶?”皇上说:“娘娘已处分,俾臣道何语。”后来蔡京传说:“皇上说,垂帘时期,朕只见臀背。”15内心蕴藏不平,已非一日,终于造成心理上一道敌视的壁垒,一副偏激的成见,不愿听取太皇太后所用大臣们的任何言语,他只冷冷地等待“亲政”那一天的到来。
苏轼是看他从小到大的近臣,从眼前这青年皇帝的态度上,不会感觉不到那种乖异的不合作的态度,不愿听言的淡漠的神情。他抱着甚深的忧虑。
但他认为,皇帝总还年轻,假以时日,他会慢慢成熟起来的,身为保傅的人,目前只有加倍努力来开导这个青年的基本观念,指引正确的趋向,其重要等于抢救未来的国运。
苏轼迩英进读,第一次就讲汉武帝和唐太宗的不同,说武帝厌闻汲黯的忠言,太宗思念虞世南的耿直,所以,贞观大治,而武帝之世,盗贼半天下云云。从这个讲题推想,也许正为矫治这位青年官家不肯接纳他人意见的反抗态度而发,亦未可知。
苏轼这次呈递的到任谢表,内容简直就是一封谏书。他向这位皇帝学生掬诚进言道:
……乃知为国安危之本,只在听言得失之间。陛下即位以来,学如不及。问道八年,寒暑不废。讲读之官,谈王而不谈霸,言义而不言利。八年之间,指陈至理,何啻千万。虽所论不同,然其要不出六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勤,四曰慎,五曰诚,六曰明。……此六者皆先王之陈述,老生之常谈,言无新奇,人所忽易。譬之饮膳,则为谷米羊豕,虽非异味而有益于人;譬之药石,则为蓍术参苓,虽无近效而有益于命。若陛下信受此言,如御饮膳,如服药石。则天人自应,福禄难量。而臣等所学先王之道,亦不为无补于世。若陛下听而不受,受而不信,信而不行,如闻春禽之声,秋虫之鸣,过耳而已。则臣等虽三尺之喙,日诵五车之书,反不如医卜执技之流,簿书奔走之吏,其为尸素,死有余诛。伏望陛下一览臣言,少留圣意,天下幸甚。不幸这位皇上,现已不似从前那样听话,对于师保的进言,马耳东风,竟然毫不在意了。苏轼想尽诱导的办法,过了新年欢乐时期,正月二十六日重开讲筵时,他又从容向皇上说道:
人君为学,与臣庶不同。臣等幼时,父兄强迫读书,起初很苦,渐能自知好学,摸得一点趣向出来。要经历很久时间,才能培养出对读书发生“中心乐之”的爱好。必须有乐好之意,才能自求进步。古人所谓知之者不知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即是此意。陛下上圣,固然与中等资质的人不一样,然欲进学,亦须从好乐中悟入。停顿一下,苏轼续言道:
陛下之学,不在求名,不求人知,也不必为章句科举作计。但是要能周知天下章疏,观察臣下的人品、文章,辨析事理,此乃万几之政,非有学问,无所折衷尽理。这次,皇上听他讲得很有道理,有颇以为然的样子,苏轼就非常高兴。退后,对宰辅们讲述经过,很兴奋地说:“皇上天性好学,某将自汉至唐,择其君臣大节、政事之要,编为一书,以备进读。”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