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皇帝所读的教材,原是林希编的《五朝宝训》,也许范围太狭窄,也许教训口吻太多,容易使青年人发生厌倦的感觉;若以前代正史进读,则又嫌太庞杂,其中有很多不足上烦圣览的史事,所以苏轼有了这个主意。
于是他和读讲官顾临、赵彦若共同就汉唐正史内可以进读的事迹,写了一个节本,于八年八月间编写成书,送由尚书省进呈,核定开讲。
就讲读的内容而论,苏轼认为教育皇帝“圣学”的方针,应与普通人不同,一般的政治理论——治国经邦的大道理,固然需要知道,但用人行政和听言之法,这种实用的统治技术,对于一个即将亲政的君主,更是重要。
凡事讲求实用的苏轼,根据这个理念,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唐德宗时代的宰相陆贽,以及他的著作《陆宣公奏议》。
《陆宣公奏议》,在浩瀚如海的著作林中,算不上是一部学术性的经典之作,但却流传于广大的士人手中,是一部从仕前必读的书。此书,曾被少年时期的苏轼所热烈喜爱,他不仅喜欢陆贽行文,气势蓬勃,更深切佩服的是陆宣公那种平实尽理的政治见解,切实可行的治道和方法。苏轼当年,反复熟读,一唱三叹。这本书,对苏轼的文章气谊都有影响,甚至对他的政治人格的形成——那份竭尽谏言的忠诚,也有极大的作用。
《唐书·陆贽传》:贽自被德宗召为翰林学士,以其“秉性忠荩,既居近密,感人主重知,思有以效报。故政或有缺,巨细必陈,由是顾待益厚”。这岂不就是苏轼主要的行谊吗?又说:“贽初入翰林,特承德宗异顾,歌诗戏狎,朝夕陪游。及出居难阻之中,虽有宰臣,而谋猷参决,多出于贽,故当时目为内相。”
陆贽得君之专如此,但最后还是不免于凶终隙末者,毛病就是出在“极言尽谏,巨细不遗”。一方面使绝对权力的人主听得多了,由厌倦渐生拂逆的恶感;一方面造成奸人裴延龄、卢杞辈谗慝的机会。俗言:“伴君如伴虎。”一旦触怒了他,陆贽几乎不能保全首领,虽经同僚救助,卒被贬谪忠州别驾,死于谪所。
回想《陆宣公奏议》里面,许许多多恳切的言论,几乎尽是苏轼今日想对这位青年皇帝倾诉的意见。但他没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尽情陈说。陆贽奏议中指陈德宗的短处,未始不是哲宗所已有或可能发生的缺点。然而哲宗尚未亲政,苏轼没有事实依据,不能乱说。于是,他想:假使皇上能够先把这本书熟读深思,则不啻借了陆贽的文字,传达他自己一片忠心的讽谏,希望哲宗能从此书获得解悟,建立起辨别邪正的观念、听言纳谏的态度。苏轼自己深受陆贽思想的影响,相信它也有同样的力量,对哲宗皇帝具有潜移默化的功效。
因此,他续于八年五月七日,会同吕希哲、吴安诗、丰稷、赵彦若、范祖禹、顾临等侍读官,上了《乞校正陆贽奏议上进札》。
札中一段说陆贽遇非其君的话,非常尖锐。德宗的离心离德,老臣的一腔愤懑,都从字里行间,跳跃而出。
那段话是这样的:
……但其不幸,仕不遇时。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则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驭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愿陛下置之座隅,如见贽面;反复熟读,如与贽言。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苏轼进呈《陆宣公奏议》一书的动机,明言是“心欲言而口不逮”。显然是哲宗皇帝的反抗心理,与太皇太后任用的旧臣间,已经筑起了一座隔阂的高墙,任何一个元祐大臣,在他心理上都发生排斥,苏轼也不例外。
挽救不了的时代错误,岂仅是元祐诸臣共同的不幸!
六 再被围攻
时光过得真快,忽尔新春,又进入了元祐朝的第八个新年。
苏轼离开家乡,初履汴京之地时,才逾弱冠,恍惚之间,则已五十八岁,垂垂老矣。于此三四十年间,他在这十丈红尘的京城里,度过好多次繁华而又热闹的新年,但以今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次京华新岁,惜乎也是最后一次。
宣仁太皇太后自垂帘听政以来,经历七八年间的努力,幸得边疆平靖无事,国内安和,政府给人民以休息生复的机会,使原已凋敝的民生,疮痍满目的边境,都逐渐恢复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