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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40)

作者:李一冰

苏轼自知与渊明一样,天生不是做官的材料。一个热情而兼有豪气的人,只适宜于做诗人,做艺术家,袍笏登扬,终是不类。年轻时在杭州做通判,宋朝的庶民有拥立街头,聚观大官开锣喝道、威风过路的习俗。苏轼当时,未感骄傲,他只作诗自嘲:“市人拍手笑,状如失林獐。”不料错落红尘,一晃就是三十年,到现在快六十岁了,还在自欺:“我坐华堂上,不改麋鹿姿。”(《和陶饮酒之八》)只望早日摆脱吏事的纠缠,回到田里去做个老老实实的农夫。

苏轼很乐观地认为:“这日子已快近了。”现在虽然还在仕途,只是个迷迷糊糊的醉太守,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赶路。酒力渐消,梦亦将残,前面的山已经无多,后骑的人不必赶我,我有我的去处,不挡你们的路。“我缘在东南,往寄白发余。遥知万松岭,下有三亩居。”苏轼当时的理想,是回到杭州万松岭去力田。

苏轼梦到坐在小学里,咿咿唔唔读《论语》,竟日忘记满头的白发。醒来觉得好笑,认为“人间本儿戏,颠倒略似兹”。颠倒的人生,产生丧失本真的悲剧。苏轼二十五岁时,服母丧终制,自蜀还京,途遇大雪,既寒且饿,身边只有一瓶冷酒,虽尚不能暖得身体,却可稍平雷鸣的饥肠。当年这种孤寒跋涉、求为世用的辛苦感受,及今已老,每逢醉酒,时常还要念到,觉得非常空虚。

少年时代,那么辛勤地苦读;学成之后,又那么忍寒挨饿,奔波道路。当初以为政治这东西,具有无比的力量,可以拯救人类的疾苦,铲除人间的不平。所以纵然吃足苦头,也抱着极大的信心,要将一腔热血,自己的理想,化作人类千年的福祉。不料官是做了,但所参与的现实政治却是那么丑恶,不但抱负成空,而且并不容他。这眉州的农家子弟做了官,恰如菜虫之化蝴蝶,添了两条翼翅,适足被网胶黏;又如雀入大水化为蛤,再也不能远走高飞,回不了老巢。这一切全是可哀的人生谬误。《和陶饮酒之四》曰:

蠢蠕食叶虫,仰空慕高飞。一朝传两翅,乃得黏网悲。啁啾同巢雀,沮泽疑可依。赴水生两壳,遭闭何时归。二虫竟谁是,一笑百念衰。幸此未化间,有酒君莫违。苏轼将自己的生平,比作暗浪汹涌里的一叶小舟,醉中夜发,到处充满危机与险巇,但是一觉天明,竟也平安度过千山万水了。过去的不必再说,未来的日子,却要好好安排一下。(《和陶饮酒之五·小舟真一叶》)

虚浮的人世,不过是华丽变幻的万花筒,而生命本身,亦是有限度的存在。活到六十岁,回首前尘,仍然今是昨非,而所剩的时间,却已非常有限了。只要认得“是身如虚空”,毁誉就都无从沾染。最理想的境界是庄子所说的:婴儿从大车上掉下来,不会受伤,因为他不知自有此身,没有恐惧,也就没有伤害。

苏轼认为醉中求乐,不免还有酒醒的时候,正如生命之有生必有灭;人的智、愚、贤、不肖,一样无助于生命的存续。所以,他拈出“不醉亦不醒,无痴亦无黠”的境界,才能返璞归真,完全自我。

苏轼于思想哲学,不宗一说,以实用为主。一方面本于庄子的齐物思想,从永恒的角度来看人的处境,便会发觉一切尘俗价值的虚无,而忘情荣辱;另一方面略参禅意,为人不论智、愚、贤、不肖,都逃不过有生必灭的命运,所以不必妄弄心机。

苏轼的《和陶饮酒二十首》,元祐七年写于扬州。陶渊明那种委时任运的精神,支持苏轼度过后来严重的危难。渊明是个轩昂硬汉,建立了“避世”生活的好榜样。

五 二次还朝

元祐七年(1092)九月,苏轼以兵部尚书兼侍读,再度还朝。将至都门,为门下侍郎的老弟苏辙已经奏请得旨,准备出省来迎,苏轼先寄以诗——《召还至都门先寄子由》:

老身倦马河堤永,踏尽黄榆绿槐影。荒鸡号月未三更,客梦还家时一顷。归老江湖无岁月,未填沟壑犹朝请。黄门殿中奏事罢,诏许来迎先出省。已飞青盖在河梁,定饷黄封兼赐茗。远来无物可相赠,一味丰年说淮颍。三十多年前,兄弟俩长途跋涉,初至京师,接连忙着举人试、进士试的那份热望,那份兴奋,如今早已消失净尽。几十年的仕历,只是一场春梦。最可哀的是病倦老马,重来汴河堤边,却还回不得家乡。即使梦里还乡,但梦境却又那么短促,那么遥远而且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