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诗云:“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宝不过躯,躯化则宝亡矣。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苏轼读陶渊明《归去来辞》,其中有一句“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的话,苏轼只觉得此翁非常好笑,由此联想到俗传书生入官库,见钱不识的笑话,怪其钱不在纸裹中,所以不识;马后宫人见大练,反而以为是异物;晋惠帝问饥民何不食肉糜,认为其理相同,盖嘲渊明不脱是个文人,未亲庄稼之故。他说:
……使瓶有储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于瓶中见粟也耶?……细思之,皆一理也。聊为好事者一笑。后至元祐时期,苏轼在翰林院日,爱写陶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句与人,到这时候他已知道渊明有过农田经验,并非是个瓶中见粟的诗人,所以说:
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余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读陶诗“秋菊有佳色”篇:“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则记其强烈的感应曰:
靖节以无事自适为得此生,则凡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苏轼读陶,必须到了这个年纪,才能跳出文字欣赏的范围,开始会得陶意,把握到了陶的精神,断言曰:“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
换句话说,渊明只是用诗的形式来表达他的人生观,表达他面对人生的理念,语语平淡,却尽是对人生经过透彻的观照后,出为知“道”之言,不能以寻常诗人之擒章绘句来比。
黄山谷跋渊明诗卷,点出读陶的重要关键:
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如决定无所用智。苏黄这一方面的解悟,是非常重要的。苏黄之后,才打开对陶渊明思想、人格、生活种种方面研究的热潮,其源自此。
陶渊明并不是饶有深度的哲学家,他只是用朴素的文字歌咏人、自然和人生,描画卑微的乡村生活,老老实实写出他自己强硬的性格。他的诗,皆以经验和感情做基础,而非基于思想。因此“他的作品意境,是哲学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语,却是平民的言语。所以他尽管作田家语,而处处有高远的意境;尽管作哲理诗,而不失为平民的诗人”11。
读陶者,若不了解他对社会现实的基本态度,若不明了他这一生的经历背景,从情感深处探索他精神生活的源头,便不能完全领略他的诗意;不能了解诗中之意,当然读来“如嚼枯木”了。
所以,人须阅历较深,且能咀嚼精勤,才能领会陶诗非但不“枯”,且不尽平淡。释惠洪《冷斋夜话》引述:“东坡尝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
后来,又有“评陶柳诗”的一条题跋,以食物为喻,以为读陶柳诗,必须辨别中边,始得诗中真味:
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精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苏轼于元祐六年(1091),自杭州被召还朝,席不暇暖,即被宰相刘挚支使打手贾易,利用赵君锡,横加诬陷。苏轼看透了现实政治圈子里,除了权势利禄以外,别他无物,只怪自己一向屈于感情的牵缠,不够果断,不能依照自己所想望者率直做去,徒然遭受小人百般虐侮,对国家、对自己,都一无好处。幸从乌烟瘴气的汴京,逃到颍州来了,但这并非了局,块然一身,他将何处归宿呢?
在这个样子的心理压力之下,适又与作诗“颇有渊明风致”12的欧阳斐在一起,时常谈陶,遂使他豁然与渊明神会,觉得在个人出处上,陶的刚健精神,比他果决,深为心服。
渊明也是为了救穷,才求用于彭泽小县的,谁知一坐上官位,便发觉自己的脾气,绝对容忍不了这种痛苦。《归去来辞》前序里,说他弃官的原因道:“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渊明这“违己交病”四字,于此时此际的苏轼读来,必然有一挝一条痕的切肤之痛。
渊明在《饮酒》之十九里,复追述出仕的始末,有曰:“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一感觉到做官这事,伤害他的人格尊严与志意时,立刻拂衣而去。这种丝毫不肯牵就现实的果断精神,使强项的苏轼不得不说:“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云何得一适,亦有如生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