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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39)

作者:李一冰

渊明《乞食》诗:“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稍早时期,苏轼题跋此诗曰:“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哀哉!哀哉!非独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身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仅哀其穷,尚属皮相。

后来,他才体会到这是渊明个性中最可贵的一种独立不惧、旁若无人的率真精神。饥者受人一饭之惠,心里真有图报下世的感激,他就率直写出,不怕别人笑他。事实上,王维就笑过他,但苏轼现在却已完全领会。他说:

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一个率性而行的“真”人,不能见容于现实社会;一个有强烈的责任感和是非心,而又忍不住要说真话的人,尤其不适于参与现实政治。否则,遭逢祸患,几乎是理有固然、势所必至的命运。

渊明自述其性情:“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所以他只好退隐。苏轼认为他与渊明同病,尤其在遇事直言这一点上。渊明《饮酒》之九“清晨闻扣门”这首诗,说有个好心的田父,带了“壶浆”远来看他,劝他复出做官,稍为和光同尘一点,就可改善褴褛茅屋的穷困。渊明很感激这位父老的关怀,但是他天生的脾气和别人不大合得来,也不愿追随世俗,背弃自己,他虽邀请这位田父“且共欢此饮”,但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他的建议:“吾驾不可回。”

苏轼读此诗,深觉渊明刚直的性格,说话率直而不支吾的脾气,和他一样,题此诗跋语云:

此诗叔弼(欧阳斐之字)爱之,余亦爱之。余尝有云: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与渊明诗意,不谋而合。故并录之。苏轼发现这位任情任性,胸怀坦荡的“硬汉”,是这个充满虚伪、巧取豪夺人间里,异代的知己。翌年,他从颍州转任扬州,就在扬州官阁里,陆续写《和陶饮酒二十首》。

苏轼尽和陶诗一百数十首,而其始作,则在此时。和诗与摹拟之作不同,拟陶者袭其貌似,文字技艺的游戏而已;和作则为以我自有之意,与古人作精神上异代同调的唱和,并不在乎文字上的像与不像。苏轼对于这一创作,也很自负,与弟书说:

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吾。苏轼和陶巧于用意,本与渊明朴质的风格不同,两者实是不能比较的;而世之论东坡和陶诗者,议论纷纭,却尽在似与不似之间打滚,实在并不了解苏轼意不在与陶潜较量长短,更不肯邯郸学步,以摹拟为能。只有金朝的滹南遗老王若虚的一段话,说得最为中肯:

东坡和陶诗,或谓其终不近,或以为实过之,是皆非所当论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见吾意云耳,曷尝心竞而较其胜劣耶!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13苏轼在扬州始作《和陶饮酒二十首》,诗叙(序)寥寥八十九字,竟是最上乘的饮酒哲学,如曰:

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在扬州时,饮酒过午,辄罢。客去,解衣槃礡,终日欢不足而适有余。因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庶以仿佛其不可名者。示舍弟子由、晁无咎学士。苏轼引陶潜为异代知己,自有其性情中共鸣之处。渊明自少是一个感情热烈、赋性豪迈,带着游侠儿气质的人,诗谓“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即使到了晚年,这种烈士襟怀也并不衰减。朱熹论陶:“诗健而意闲,隐者多是有个性、带负气之人。”虽是短短一言,却能直抉人性。苏轼虽非隐者,但在他的血管中却流着祖父仗义任侠的血液,独立刚强的个性并不输于渊明。自入中年以后,黄州和岭外,两次谪放,也真正经验了隐者的生活。所不同的是,渊明弃官早,患贫而不受辱;苏轼则为世情牵缠,备受现实政治的迫害与侮辱,现在方力求解脱之中,所以一心要于精神上师事渊明。

苏轼所生的时代,虽比陶潜之处身东晋乱世,要幸运得多;但士大夫阶级利禄奔竞、廉耻扫地的情形,几乎没有两样。因此,他特别钦佩在这种“道丧士失己”的时代里,只有陶渊明随遇而安、进退自如的生活方式,最能保持个人皎然的志慨、独立的精神。和诗曰:“……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身如受风竹,掩冉众叶惊。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