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彭城日,与定国为九日黄楼之会。今复以是日相遇于宋,凡十五年,忧乐出处,有不可胜言者。而定国学道有得,百念灰冷,而颜益壮。顾余衰病,心形俱瘁,感之作诗。苏轼慨叹人世的荣华,本是南柯一梦,所不幸的是梦已该尽时,却还不能回头。所以诗说:“我观去来今,未始一念留。奔驰竟何得,而起无穷羞。”虽然为王巩抱屈:“王郎误涉世,屡献久不酬。……”但劝他说:人间的得失,实在非常虚浮,世事变乱无常,咸阳道上的英雄,也许是从前在你家养马的厮役,忽然拜将封侯,造起大宅第来了;负贩的买卖人,竟成了社会上第一流的人物;所以我辈中人,就不得不安于寂寞了。苏轼自嘲醉梦未醒,年力已经这样衰疲,却还在玩沐猴而冠的把戏;技穷的优伶,还要被强迫登台。此诗意境非常苍凉,不是对王巩这样的患难之交,苏轼也不敢倾吐这一份身世的沉哀。
四 初和陶诗
苏轼在颍州日,与欧阳叔弼闲谈,说到陶渊明隐居栗里柴桑间时,非常贫困,饭也不一定能够吃得饱。有个在附近做大官的朋友颜延年,常来与他对酌,知道他的家境,特意留钱二万相赠,他却不存一文,全部送去酒店,留待日后慢慢取酒。
又一日,苏轼偶读《唐书》,看到代宗朝的宰相元载,酷好积聚,贪得无厌;至大历十二年获罪赐死时,籍没他的家财,单是所藏胡椒一项,多达八百石之巨。胡椒只是一种用得极少的调味料,何用囤积那么多!人性的愚昧,有时简直不能理解。苏轼感慨之余,作了一首以元载与陶潜比论的长诗:
渊明求县令,本缘食不足。束带向督邮,小屈未为辱。翻然赋归去,岂不念穷独。重以五斗米,折腰营口腹。云何元相国,万钟不满欲。胡椒铢两多,安用八百斛?以此杀其身,何啻抵鹊玉。往者不可悔,吾其反自烛。这是苏轼以陶渊明的廉介淡泊,印证人以宝贵的生命殉于物欲的可悲,致其衷诚的感叹。
渊明是个孤独而又贫困的隐士,他的诗作,不但生前无人重视,即使身后,自晋末至南朝,都还未曾受到应有的评价。如钟嵘《诗品》虽称其诗,但却将它列为“中品”。
陶诗受到普遍的重视,须至唐代开始。大诗人李白、杜甫对于陶渊明诗的风格,予以最早的揄扬;白居易特别重视渊明高洁的人品,寄以无限的敬慕;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都曾摹拟过陶诗,但他们只是欣赏他,没有研究他。
到了宋朝,陶渊明研究突然出现了高潮。据文献记载,赵宋一代,编刻陶集达十七种以上,论及陶渊明作品的诗话和笔记,有七十余种之多,此与宋朝文风崇尚平淡,当然有密切的关系;但苏轼以一代文宗的地位,晚年尽和陶诗的努力,对于这个研究风气的开创具有很大的影响。如苏轼《和归去来辞》,传至京师,大家争相和作,人言:“一夕之间,陶渊明满人目前矣。”即是一例。从此,后来文学天地,形成了历久不衰的陶诗研究热潮。
苏轼于诗,自视颇高,向不专主一家,也不特别欢喜哪一个人的诗作。但至步入中年,贬谪黄州后,开始偏爱陶诗起来,如言:“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则是非常恳挚的自白。
当时,一般印行的俗本陶集,妄改错简,甚不可靠,如“东坡题跋”一则云: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近见新开韩、柳集,多所刊定(?)失真者多矣。因此他多方访求较好的版本,终于得到了江州东林寺印本,珍惜得不敢把它一口气读完,怕读完了便没得读了。故又一则题跋说:
余闻江州东林寺有陶渊明诗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遗余,字大纸厚,甚可喜也。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惟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然而,在此时期,苏轼虽然甚好陶诗,却仍以欣赏渊明文字的艺术和风格为主,尚未深入陶的思想境界,所以只有感性上的认同,谈不到理性上的肯定。如元丰五年三月与客饮酒,《书渊明饮酒诗后》说:
此渊明《饮酒》诗也。正饮酒中,不知何缘记得此许多事。渊明《饮酒二十首》,是他后期诗作中最伟大的杰作。而苏轼当时的读后感,只有如此;但至作《和陶饮酒》诗时,所持态度,深浅便完全不同了,如后一则题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