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苏轼到任才三四个月,就碰上一件棘手的高丽僧人请求进贡的案子。
这事情起源于已死的杭州惠因院僧静源。这静源不是一个佛门清净的出家人,从前曾在滨海地方的寺庙里住过,惯与出海的舶客交通牟利,那些舶客们在高丽替他做宣传。因此,元丰末年,高丽王子和尚义天来华时,也曾往拜静源。
今年,静源死了,他的门徒和一个叫徐戬的便想出花样来。那徐戬曾为高丽雕造夹注《华严经》板两千九百余片,公然运往,得到白银三千两的报酬。他食髓知味,乘此机会便鼓动静源的门徒,带了他师父的画像,搭了商船去高丽往告义天。义天就派他的门徒寿介、继常、颍流和院子金保、斐善五人到杭州来祭奠亡僧静源。苏轼令本州将他们送往承天寺安置,选职员二人,兵十名,妥善照管,不许随意出入。
祭毕,寿介才呈状称:临发日,高丽国母交他两尊金塔,命他进奉宫廷,祝皇帝和太皇太后的万寿。苏轼一面令主管部门退还他的书状,答复道:朝廷清严,守臣不敢专擅奏闻。一面奏报朝廷道:“高丽久不入贡,失赐予厚利。意欲来朝,以未测朝廷所以待之薄厚,故以祭亡僧而行祝寿之礼。礼意渺薄,盖可见矣。若受而不答,则远夷或以怨怒;因而厚赐,正堕其计。臣谓朝廷宜勿与知而使州郡以理却之。……”
苏轼虽然已将这批高丽使者管在承天寺住,但是仍不放心,特别甄选了西湖下天竺的净慧禅师思义,来当高丽僧人的馆伴,赋予监察的任务。这净慧学行很高,通达世故,每日与他们讲论佛法,词辩之外,又复步步跟踪,弄得那些高丽僧人毫无办法。思义从谈话中,把寿介此行的动机和经过问出许多破绽,报告苏轼。6
旧例,外国使至,吴越七州政府所费的招待费,要花二万四千余缗,民间所费还不计算在内。苏轼认为不值得如此靡费,命令所属州郡酌量裁减。
高丽僧经他奏准,从福建泉州遣送归国。苏轼认为刁商招诱外夷,为国生事,必须严惩;同时奏奉朝廷准许,将徐戬发配到千里外的州军编管。
苏轼对这方面的警觉性很高,元祐五年八月泉州纲首检举商客王应年等冒请高丽公凭,发船入大辽买卖。他便上《乞禁商旅过外国状》,此是当时情势下必须做的“保密防谍”措施,而执政大臣们,由于和平日久,十分颟顸,对之漠然。
苏轼治大恶,务严峻,绝不姑息;但是对于轻微罪过而事足同情者,他的宽厚,却又常常出人意表。
有件债务案子,某人欠绫绢钱二万不偿,被债主告到官里。苏轼把被告传来讯问,供曰:“我家以制扇为业,父亲刚死,又遇今年入春以来,连雨天寒,所制的扇子卖不出去,并非故意不还。”苏轼看了他老半天,然后说:“姑且把你所制的扇子拿来,我来替你发个利市。”
一会儿扇子取到,苏轼就中选取白色夹绢团扇二十柄,就拿起判笔来各写行书、草字,画枯木竹石,顷刻而尽。给他道:“拿去,赶快变钱还债。”那个人抱扇泣谢而出。一出府门,就被好事者争以千钱取一扇,立刻卖光了,到后一步的还懊恨不置。这故事传说出去,阖郡称嗟。7
苏轼对于偶犯罪失的士人,爱护尤甚,因为他经历过一个寒士的困难,非常同情他们。
一次,所属都商税务查获了一个逃税的南剑州乡贡进士吴味道,带了两大包私货,包面上写作“杭州知府苏某封至京师苏侍郎宅”。不但逃税,而且冒名。苏轼问他内中所装何物?此人实说道:“味道今秋忝冒乡荐,乡人集资为赴京盘缠。我以一百千钱买得建阳小纱二百端,如沿路抽税,到京就不剩一半。以为当今负天下重名者莫逾先生,所以假冒台衔。不料先生已临镇于此。罪实难逃,乞求宽恕。”
苏轼叫笔吏另加包封,上写自己名衔送“京师竹竿巷苏学士收”交给吴味道,且说:“先辈这回将上天去也无妨,来年高过,当却惠顾也。”味道悚谢再三而去。8
苏辙于本年六月除吏部侍郎,三日后改翰林学士兼吏部尚书。味道不知,所以称苏侍郎;而苏轼改写包封,称苏学士。
苏轼治郡,对于鱼肉人民的豪强,虽然绝不放过,但是那个时代,国家承平日久,社会安定,所以真正的巨奸大憝,并不常有,犯行大多是些偷鸡摸狗,迫于饥寒而起的细事。在苏轼人道主义的观念上,求生是人的基本权利,因求生而致犯罪,实在可以同情,甚至想到自己在这里做官,恋恋于这份俸禄,也不过是为了生活。二十年前9,他初来杭州做签判,那年除夕,在都厅当值,例须点查囚系的人犯,看到黑越越的一大堆人挤满了监狱,点到天黑还不能回家,心里非常难过,当时曾在厅壁上题过一首“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