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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82)

作者:李一冰

苏轼在黄州,醉后作《黄泥坂词》,原稿久已藏失。一天晚上,与王直方、张耒、晁补之等夜谈,说起此稿,他们三人便翻几倒案,搬箧索笥,居然寻了出来,不过稿字甚草,半已不能辨认。苏轼寻绎当时的意思,补成全文。张耒从旁手录一份清稿,呈与老师,乘便乞去原稿真迹。第二天,王诜得闻此事,写了信来抗议。书言:

吾日夕购子书不厌,近又以三缣博两纸。子有近书,当稍以遗我,毋多费我绢也。于是苏轼用澄心堂纸、李承晏墨,写了《黄泥坂词》一通赠与晋卿。

元祐在京,苏轼交往的画友,都是一流高手,旧友王诜外,还有曾来黄州作客雪堂的米芾(元章),京师初交的李公麟(伯时),余如山谷的字,无咎的画,也都是一代作手。

米芾,字元章,本是吴人,世居太原,后迁襄阳,所以又自称“襄阳漫士”。他的母亲曾侍宣仁太后于藩邸,因此得补涵光尉,做过长沙县掾,现在京师当太学博士。生得眉目轩昂,人物英迈,独步翰墨场中,自视甚高,不肯随人俯仰。又因有这天生的傲骨,虽有那么好的宫廷欢迎,仕途上却极不得已,然而他并不在乎,自称:“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绝不改变他的“洁癖”。18

元章的书法,最为沉着飞扬,自出新意,不宗一派,与苏轼相同,故被誉为超逸绝尘、不践陈迹的大家。自言:“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19

米字于端庄中寓阿娜流丽之美,除二王外,于古人书法,概无好评,骂柳公权是丑怪恶札之祖,骂张旭草书只配挂到酒肆去。他是个放荡不羁的艺术家,字如其人,他的行草,放逸天真,无拘无束,笔墨秀劲圆润,有云烟舒卷的自然姿态。苏轼对他评价甚高:“海岳平生篆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元章本不作画,至李公麟右手得病后,他才画山水。伯时的画艺始得之于吴道子,元章则取顾恺之的高古,“不使一笔入吴生”。他说,山水画古今师法相承,还没有人能够跳出此一尘俗的风格。所以他画山水树木,信笔挥洒,不求工细,烟云掩映,意似便好,与他儿子友仁都擅“泼墨”,意亦在于突破古画的技法,意趣天成,独成一格,人称“米家山水”。

元章学书甚勤,苏轼说他“日费千纸”,而其收藏之丰,尤其叫人眼红,据说“收晋、六朝、唐、五代画至多,所藏晋唐古帖多至千幅”。所以名其室为“宝晋斋”。

苏轼常偕同好的朋友到宝晋斋去借看他的收藏,但却发生一种怀疑,以为像米芾这样一个大家,决不至于没有鉴识,何以他的收藏中却又真伪参半,不尽可靠呢?元祐四年(1089)六月十二日,苏轼偕门生章致平同访宝晋斋。致平看元章取画,必亲自开锁,取出画件后,站离观者丈余之外,两手捉纸供观,不令接近;如走近去看,他便收了起来。显然示人者皆是赝品,这个秘密被章致平揭穿了,元章大笑,然后才把二王、长史、怀素辈十几件精品拿了出来。20

米芾酷嗜书画,常常向人借阅,一取回家,他即用心临摹,然后把真假两本,一起送给原主,听其自择,而原主则又常常真赝莫辨。如此巧偷豪夺,聚藏书画日富。苏轼对他这种行径,不免有点轻视,所以《次韵米芾二王书跋尾》诗一则曰:“秋虵春蚓久相杂,野鹜家鸡定谁美。……巧偷豪夺古来有,一笑谁似痴虎头。”又曰:“锦囊玉轴来无趾,粲然夺真疑圣智。”对于米芾的作伪工夫,也不禁叹赏起来。

元章伪作出了名,真还有书画迷求他伪作,王诜即是其一,《书史》载其事:

王诜每余到都下,邀过其第,即大出书帖,索余临学。因柜中翻索书画,见余所临王子敬《鹅群帖》,染古色,麻纸满目皴纹,锦囊玉轴,装剪他书上跋,连于其后。又以《临虞帖》装染,使公卿跋。余适见大笑,王就手夺去,谅其他尚多,未出示。然而仿造古书画,必须具有非常高超的技能、乱真的本领,在艺术上虽然没有正面的价值,但如果对传统的书法书技没有过人的造诣,对前人的笔墨没有精深的摹写功夫,谁又能够达到莫辨真赝的境界呢?

元章恃才傲物,行动不羁,故意装疯作傻,一种是强烈的表现欲望,一种是对凡庸世界无言的抗议。他常穿着奇装异服,自谓是唐人规制,好戴高檐帽,因为帽子太高,轿顶矮,坐不进去,他也不愿脱帽,叫把轿顶拆了,他就坐在没顶的轿子里,招摇过市。一天,出保康门,路遇晁以道,以道看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