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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85)

作者:李一冰

五 文字生涯

苏子由说:“东坡黄州以后文章,辙虽驰骤从之,而常出其后。”苏轼自言写文章是他生平一大乐事:

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27自述创作过程中“文思潮涌,触处生春”的乐趣,尤其动人: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可知也。他这枝天生健笔,虽然能够给他带来痛快淋漓的快感,但也给他惹上无穷的灾祸,然而这是思想家的武器,艺术家的工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原是生命相与的事业,无可言说。而且,文字的创作,即是个人性情的表露,丝毫勉强不得,即如二苏自幼为学,本出同一源头——“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28。但因兄弟赋性不同,表现在文字上的风格和品评文字的态度,也就完全相异。苏辙是个朴实厚重的人,所以他所仰赞的欧阳文章,着眼于“公之于文,天材有余,丰约中度,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苏轼不然,他看评文章,首重气势,所欢喜的是笔锋精锐、议论英爽之作,看到一篇好文章,即拍案称快,如欧阳文忠初见他的文字一样,连呼快哉、快哉!又如他欣赏李廌的文字,即在于它有飞沙走石之势,所以,夏均父诗说:“栾城去声色,老坡但称快。呜呼二法门,近古绝伦辈。”29

苏轼作文虽求快意,笔墨淋漓,看似平易,但也有工细的一面,非如后世那些斗方名士,兴到为之,随手挥洒,自称才子。他也一样有句斟字酌的过程,细针密缕的工夫,和欧阳文忠一样。

欧阳修作完一文,便将稿子贴在墙壁上,坐卧之间,随时复看,随时修改,必至自认完美无疵,方肯脱手示人。苏轼虽然才思敏捷,落笔之前,先有腹稿,旁人只见他文不加点的才气,但他自己腹内经营,并非完全不需推敲,只是灵感来得快,他又敏于捕捉,不着痕迹而已。

前人于苏轼诸孙处,得见数幅诗稿真迹。有一幅和欧阳叔弼(棐)诗,“渊明为小邑”句,初去“为”字改作“求”字,又连涂“小邑”二字,改作“县令”,凡三改才成现在这个句子。至“胡椒铢两多,安用八百斛”,初作“胡椒亦安用,乃贮八百斛”。若如初句,确有语病,仍须涂抹再三,改而又改。30

蜀中石刻东坡文稿,改窜之迹累累,费衮《梁溪漫志》里,具注两篇,颇堪玩味。

不过他读书多,记忆力强,一笔在手,左驱右转,无不如意,确也是罕见的才能。

苏门中人,常有旁观苏轼当众写作的机会。一日,苏轼与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人会于私第,忽然有旨,令撰《沿路赐奉安神宗御容礼仪使吕大防银合茶药诏》,他便磨墨伸纸,落笔写下开端“于赫神考,如日在天”八个字,适遇外间有事,苏轼搁笔暂出,诸人拟续下句,都猜不出他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苏轼回来,马上援笔续写道:“虽光明无所不临,而躔次必有所舍。……”

诸生大为叹服。31

这段时间里,苏轼有《鹤叹》(一作《病鹤》)这一首名作,虽欲以鹤自况,但结果则又不免感叹“愧不如鹤”,而以“难进易退我不如”来自嘲,写尽身不由己的悲哀。

园中有鹤驯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鹤有难色侧睨予,岂欲臆对如鵩乎?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长胫阁瘦躯。俯啄少许便有余,何至以身为子娱。驱之上堂立斯须,投以饼饵视若无。戛然长鸣乃下趋,难进易退我不如。32另一他身后的传说,尤为有趣。

洪景庐(迈)在翰林院日,公闲,到庭院中去散步,见一老叟在花丛前晒太阳,随便问他是哪个地方的人。老叟说:“京师人,几代都在翰林院里当院吏。现在八十多岁了,年轻时还见过元祐朝的各位学士;目前子孙仍在本院作吏,所以养老于此。”接着又说,“听说今日文书甚多,学士才思敏绝。真不多见”。

景庐面有得色,便说:“苏学士想亦不过如此速耳!”

那老人点点头,然后叹道:“苏学士敏捷亦不过如此,但他不曾检阅书册。”

景庐大为惭赧。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