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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80)

作者:李一冰

幸而定国于启程前先已来了信,使苏轼有机会倾吐自己的歉疚。复书曰:

某启:罪大责轻,得此甚幸,未尝戚戚。但知识数十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阔,每念至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今得来教,既不见弃绝,而能以道自遣,无丝发蒂介,然后知定国为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白发,厕宾客之末也,幸甚,幸甚。苏轼认为王巩是两代宰相家的贵族子弟,一向娇生惯养,怕他吃不了远谪南荒的辛苦,谁知定国却很坚忍刻励,和苏辙在筠州一样,晨起到税局去做盐税酒税的杂事,下班后,穷经著书或则诗酒自娱,生活得还很安宁。

在黄州的第三年,王巩自宾州寄诗来,苏轼有《次韵和王巩六首》之作,清清楚楚写出他的歉疚,要为他祈祷的沉重的心理:

况子三年囚,苦雾变饮食。吉人终不死,仰荷天地德。…………此行我累君,乃反得安宅。苏轼在黄州,最常挂念的,也是远谪广南的王巩。那年重九,登栖霞楼,凄然歌《千秋岁》词,所念即是定国: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此词末句,特为引用从前在徐州逍遥堂中,夜与定国和诗的旧句,缱绻的旧情与无凭的人事,交织成寥落无归的沉哀,自有一种震撼感情的力量,使当日同座诸人,不论认不认识王巩的,都为之想望这位漂泊岭外的朋友。

所幸元丰六年,王巩先自宾州放归,苏轼欣慰非常,作《次韵王巩南迁初归二首》,对于定国“归来貌如故,妙语仍破镝。那能废诗酒,亦未妨禅寂”,平安度过一场因他牵累而起的灾难,庆幸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在这三年中,定国的遭遇很坏。“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王定国诗集·序》)但是王巩从来不怨苏轼,还时时和他谈论昔日徐州从游之乐的旧事,苏轼一面欣然见他“十年冰蘖战膏粱,万里烟波濯纨绮”的新境界,一面则怅然对他说道:“却思庾岭今何在?更说彭城真梦耳。”新近度岭的痛苦经验都已悄然过去了,那里还有徐州游乐的梦痕。经历忧患的苏轼,深深体认了人生的虚幻。

写上述诗时,苏轼也已离开黄州,在江淮一带求田问舍,预定明春去南都谒见王巩的岳父,乐全老人张方平。后来王巩去了汴京,所以苏轼到扬州、到南都,似乎都未曾与他相见。

定国有一歌姬,姓宇文,名柔奴,眉目娟丽,颇善应对。其家世住京师,从定国南迁,苏轼后有一次问她:

“广南风土应是不好?”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柔奴回答。

这似是一句非常平凡的话,但在一个体验过忧患的人听来,却如针刺要穴,凛然感到语中充满着哲理和智慧,特地为她填了一阕《定风波》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元丰八年(1085),宣仁太皇太后听政,下诏求直言,一时上封事者五千件,司马光看详,以孔宗翰居第一,定国第二,因此得早两年“磨勘”,司马光荐为宗正寺丞。元祐元年八月,本来已有颍州通判的新命,尚未赴任,苏轼荐举他充“节操方正可备献纳科”的制科试,不料为台谏们斥为奸邪,斥为谄事苏轼。这句话非常刺激苏轼,不得不大声驳斥道:“臣与王巩,自幼相知,从我为学,何名谄事?台谏要攻击的是我,王巩受我连累而已,这样无理诬陷,能不令人悚惧?”一阵扰攘之后,王巩终被出为西京通判,他又是苏门中第一个代罪的羔羊。

因此,苏轼和王巩元祐初同在京师的时间,还不到一年。王巩在西京通判任上不过七八个月,二年秋间又转任扬州通判。其时,京师的党争已很激烈,苏轼自己正在进退两难的煎熬中,所以并不希望他回到这红尘滚滚的京朝里来,因作《次韵王定国倅扬州》诗,劝他不要再落红尘,在扬州好好写书:

此身江海寄天游,一落红尘不易收。未许相如还蜀道,空教何逊在扬州。又惊白酒催黄菊,尚喜朱颜映黑头。火急著书千古事,虞卿应未厌穷愁。然而,定国在扬州不到一年,又被人打下来了,三年秋后,回到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