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伯时画真,当然不同凡响。
陆放翁听他父亲说,李伯时画王荆公像于金陵定林庵的昭文斋壁上,著帽束带,神采如生。斋屋平日严加锁闭,贵宾来谒,寺僧才肯开门。客忽见像,无不为之惊耸,盖因感觉此像竟有一股生气逼人,写照之妙如此23——放翁后去金陵,庵已遭火,像不复存。
现在尚存人间的伯时所作轼“真”,乌帽道服,坐在磐石上,左手执一藤杖,横置膝前;两颧高耸,大耳长目,右颊黑痣数点,清晰可数。黄山谷说:“极似子瞻醉时意态。”
他们这一伙朋友最大的娱乐,不是诗酒之会,即作书画雅集。元祐二年(1087)五月,在王诜家的西园里,即曾举行一次盛会。西园幅员广袤,小桥流水,林石清森,实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园林。我们上距当时,几已千年,还能看到这次雅集中,风景之美,人物之盛,姬侍之艳,真还不得不感谢龙眠居士所画的《西园雅集图》和米元章所写的图记。
参加这次雅集的,图上共有十六个人。一石案的左前端坐着,头戴黑色高筒帽,身穿黄色道袍的,便是苏轼,他正端坐捉笔写字,有一童子对案俯身为他持纸;沧州李之仪(端叔)捉椅立视,只见一个侧面;幅巾青衣、据案凝伫着为丹阳蔡肇(天启);蔡与苏间,站着两个盛妆的侍姬,服饰神态还是唐代美人丰容盛鬋的风仪;案之右上角,戴仙桃巾,着紫裘,斜坐静观者为主人王诜(晋卿):这一组人都在凝神注视苏轼如何挥毫落纸。案后假山一角,小桥流水,景色明媚。
另一石桌,上方坐着龙眠居士李公麟(伯时),幅巾野褐,案上平铺素纸,他正据横卷,持毫画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旁立黄庭坚(鲁直),团巾茧衣,持扇当胸,凝眸熟观。案之两端,分坐苏辙(子由)和张耒(文潜):子由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执卷而观;文潜捉石观伯时画。一童子磨墨,一童子侍立苏辙身后。晁补之(无咎)披巾青服,抚肩而立。郑靖老(嘉会)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视伯时作画。
远处林翳间,秦观(少游)幅巾青衣,趺坐在一棵古桧的盘根上,袖手静聆戴琴尾冠、穿紫道服的琴师陈碧虚凝神摘阮24。
爱石有癖的米芾,唐巾深衣,站在一方高大石壁前,昂首持毫,意欲题壁,前有蓬头童子捧砚而侍。在他身旁的则为秘书少监宋城王钦臣(仲至),袖手仰观。后有锦石桥,竹径缭绕;于清溪深处,翠阴密茂中,一僧——圆通大师坐蒲团上说《无生论》,刘泾(巨济)幅巾褐衣,坐怪石上,侧耳静听。
米芾所作图记,结末说:“后之览者,不独图书之可观,亦足彷佛其人耳。”确为至言。北宋士大夫家朋友雅集,例设歌筵,驸马邸第的酿酒美人,益发鼓舞宾客的画意和诗兴。晋卿有一后房宠姬,名啭春莺,见过的人都说,确是罕见的国色,苏轼曾被她的美艳所颠倒,即席为制《满庭芳》一阕,老实招供道:她是你家家伎,朝夕相见,不会觉得怎样;但是有个狂客,则已被她艳光所照,意乱情迷,如何是好?原词是:
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但这啭春莺,王家亦不能久据。绍圣初,政局大变,晋卿再度贬谪,她便流落为客县马氏所得。待晋卿重返京师,虽知她的下落,但是已经飞去的堂前紫燕,再也不能重返旧巢,空缱绻而已。25
苏轼与米芾、公麟的交谊,结局则有不同。他自海外北归,与元章书云:
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岁瘴毒耶?今真见之矣,余无足云者。苏轼谢世前,还和他频频函札往来,诉述病苦。
至于李公麟,元祐时期,与苏家极为密熟,甚至为苏家遍画家庙的神像。但至苏轼得罪南迁,公麟即不相闻问,途遇苏氏两院子弟,他也以扇障面,装作不曾看见。一个艺术家而如此势利,晁以道非常气愤,将平日所藏李公麟画,全部送了别人,他不愿再看了。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