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无咎也是一样,苏轼诗《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说:“晁子拙生事,举家闻食粥。……”又《戏用晁补之韵》诗曰:
昔我尝陪醉翁醉,今君但吟诗老诗。清诗咀嚼那得饱,瘦竹潇洒令人饥。试问凤凰饥食竹,何如驽马肥苜蓿。知君忍饥空诵诗,口颊澜翻如布谷。如陈师道,清寒耿介,一丝不苟,最后竟因无衣御寒而死。那是建中靖国初年的事,师道时任秘书省正字,被派陪祀郊丘。时值严冬,非重裘不能御寒,他只有一袭旧皮袍,他的夫人与赵挺之的夫人是嫡亲姊妹,就向赵家借了一件,师道问这是哪里来的,他夫人不敢隐瞒,从实说了,师道说:“你岂不知道,我从来不穿别人衣服的?”拒不肯穿,只着一领单裘到郊野去,竟感寒疾而死。9得年才四十九岁。
元祐当时,苏轼位高,禄亦较厚,而且依照惯例,撰内外制都有额外的“润笔”收入,如草宰相“麻”,退即有旨,赐牌子金一百两。所以经济情况比诸在三馆的门人,要好得多。
不过苏轼向不看重金钱,毫无积蓄,而且认为一般人所说的节俭,实是悭吝的别名。这时期,收入虽然丰厚,但他还是四壁萧然,室无长物,甚至不怕小偷光顾。曾自记元祐在京一事:
近日颇多贼,两夜皆来入吾室。吾近护魏王葬,得数千缗,略已散去,此梁上君子当是不知耳。10苏门中以李廌为最穷,苏轼常常赒济他。苏轼出知杭州时,朝廷赐物中有马一匹,便将它送与李廌,并且顾虑到李廌得马救穷,一定要卖的,则必须写张公据给他,证明来源,才能脱手。于是他亲笔写了一张措辞委婉,又绝对不伤李廌自尊心的“马券”给他,原文是:
元祐元年,余初入玉堂,蒙恩赐玉鼻骍;今年出守杭州,复沾此赐。东南例乘肩舆,得一马足矣,而李方叔未有马,故以赠之。又恐方叔别获嘉马,不免卖此,故为书公据。元祐四年四月十五日。11这马券,后在眉州刻了石,有拓本流传。又有黄庭坚题跋一则,极饶风趣,跋曰:“天厩马加以妙墨作券,此马价应十倍。方叔豆羹常不继,将不能有此马,或又责方叔受翰林公之惠,安用汲汲索钱,此又不识痒痛者从旁论砭疽尔。使有义士能捐二十万,并券与马取之,不惟解方叔之倒悬,亦足以豪矣。遇人中磊磊者,试以予书示之。”
苏轼的仁厚,不在赠马,在于那一番体贴别人的心肠。
不过,“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知识分子所追求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满足,物质上的匮乏,不足以压倒他们。
苏门中人,各有独特的成就,相成的关系甚浅。
苏轼是个天才型的人物,挟其天马行空的气魄,逞其健笔,昂首高歌,赵翼论之曰:“坡诗不以锻炼为工,其妙处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着力,而自然沁人心脾,此其独绝也。”
黄庭坚和陈师道却截然与他相反。庭坚认为文学上的成就,终须由积学而来,与徐师川书说:“诗正欲如此作,其未至者,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不熟耳。”庭坚对于苏轼的天才和气魄,自知无法超越,故有意无意之间,想要另辟蹊径,出奇制胜,但是锻炼过甚,则不免走入生涩拗僻的魔阵。
陈师道是北宋第一个苦吟诗人,专心致志,逐字推敲,叶梦得《石林诗话》传述道:
世言陈无己每登临得意,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头,谓之吟榻。家人知之,即犬猫皆逐去,婴儿稚子,亦皆抱持至邻家。作诗如此呕心沥血,与苏轼全凭才气的路子不同,所以后来他尽弃所学,与黄庭坚同宗老杜,开江西一派的诗运。12
秦观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故其文字抒情婉约、写景清丽,时人讥其纤弱,秦观亦自认少时用心作赋,习惯已成,虽风调优美,总脱不掉“词人之诗”的面貌。
张耒为诗,自然清新,务为平淡,颇受白乐天的影响,而苏轼对他们两人,则曰:“秦得吾工,张得吾易。”
晁补之以文自雄,诗不如赋。
李廌文词肆放,苏赋称之“有飞沙走石之势”,诗亦才气横溢,似乎有点师门气概了;然而毕生穷愁潦倒,终至豪气尽失,变入幽逸一路。
苏门师友,各有风格,而苏轼也真能尊重他人独立的成就,他自己是不受任何格律束缚的天才诗人,所以也不强人与他同调。正因有此涵量,所以他能网罗天下人才,创出自由的文风。故东坡时代的宋诗,万象纷呈,各具自家面目,别有气象;尽脱唐人窠臼,赋予宋代文学以新生命,创出宋诗的新境界,下启江西诗派二百余年的新诗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