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召见,面问他:“何故屡入文字乞郡?”
苏轼具以病状为对,太后宣论:
“岂以台谏有言之故?你兄弟自来孤立,向来进用,皆是皇帝与老身主张,不因他人。今来但安心勿恤人言,不用更入文字求去。”
苏轼退朝后,深感太皇太后恩德高厚,外放一言,再难启齿,自知不容于人的真实原因,只是在于“宠禄过分,地势侵迫”所致,倘然仍踞高位,谤讪一定不绝。因此他改乞朝廷罢免他翰林学士的位置,别给京师里任何一个闲差,可望免为台谏攻击的目标。元祐三年三月下旬,上《乞罢学士除闲慢差遣札子》,剖析遭人攻讦的因由云:
臣退伏思念,顷自登州召还,至备员中书舍人以前,初无人言。只从参议役法,及蒙擢为学士后,便为朱光庭、王岩叟、贾易、韩川、赵挺之等攻击不已,以致罗织语言,巧加酝酿,谓之诽谤。未入试院,先言任意取人。虽蒙圣主知臣无罪,然臣窃自惟,盖缘臣赋性刚拙,议论不随,而宠禄过分,地势侵迫,故致纷纭,亦理之当然也。……苏轼但求给予一个秘书监、国子祭酒之类的闲官,俾资自保。札上,太皇太后只是“慰留”。
司马光逝世后,朝内群臣既自分别派系,人事纷争不已,而散在京外的那批熙丰之臣,蠢蠢欲动,不是恶意评骘朝廷的施政,就是从中挑拨离间,诡变无穷。
只爱谈禅,不喜接见士大夫的太平宰相吕公著,际此内外交迫的境况,自己则又既老且病,实在无法支应,屡请罢相。至元祐三年四月,获准解除实际政务,拜为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和文潞公一样,成为国家的元老。
相职的继任是以中书侍郎吕大防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以同知枢密院范纯仁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吕大防以不植党羽,立朝公正无私而被重用。范纯仁是范文正公(仲淹)的次子,字尧夫。他的政见不尽同于司马温公,看前述争差免役法和主张恢复青苗放款以济国用两事,可以概见。纯仁青年时代有个出名的“麦舟故事”。范文正公在睢阳,派尧夫到姑苏去取麦五百斛,回程路上,舟次丹阳,遇见父执石曼卿,问他来此已有多久。曼卿说:“我已来了两个月,原想将三具先人的灵柩运回西北去归葬,但是没处借钱。”尧夫就把麦子和船都送了他,自己骑马回去。到了家里,不敢对父亲说,直到文正问道:“在东吴见到故旧没有?”他才将遇见石曼卿的经过说了出来。文正便说:“那你何不就将麦舟送他。”尧夫才坦然道:“已经给他了。”其人品德之高,为人称道。58
宰相的更易,是何等重要的国家机密,所以必须先将学士召入翰林院,锁院,然后面授词头,撰麻公布。
学士因“撰麻”锁院,与试士不同。试士有预定的日程,一切可先准备;撰麻都是临时宣召,或全番或半番快行差员,分批往学士邸第“传宣”,须等各班快行分批到齐,则学士上马,穿朝服,戴高帽,众人簇拥入院。院内如别有直宿学士或直学士在,均须先行回避出去。当夜,依照宣论撰麻,撰就进呈,一面通报閤门宣赞舍人59,当晚由御史台閤门通报,明日“宣麻”60,则文武百僚明晨均须集合赴文德殿听宣。其郑重有如此。61
四月四日,苏轼被传锁宿禁中,中使宣召入对,内东门小殿帘中,传出除目。那是吕公著平章军国事;吕大防、范纯仁左右仆射,交他撰写“麻制”。苏轼承旨毕,太皇太后忽然说道:“官家在此。”
“适已起居(行礼)过了。”苏轼恪恭谨对。
“有一事要问内翰(宋称翰林学士),前年任何官职?”太后询问。
“汝州团练副使。”
“今为何官?”太后再问。
“备员翰林,充学士。”
“何以至此?”
“遭遇陛下。”
“不关老身事。”
“那必定出自官家。”
“亦不关官家事。”
“莫非是大臣论荐?”苏轼恭问。
“亦不关大臣事。”
苏轼大惊,郑重回道:“臣虽无状,必不别有干请。”
“久待要学士知道,”太后说,“此是神宗皇帝的遗意。神宗皇帝饮膳中常看文字,看得停箸不举时,内监们都知道定是苏轼写的什么。他又常常称道:奇才,奇才。不幸未及起用学士,就上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