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参详官黄庭坚手写的书帖,这场贡举,应试的考生总数是四千七百三十二人,三月初二上奏礼部中式的进士只有五百人,约为每九个半考生中取一人,录取额为十分之一强。但至皇帝御集英殿策试,赐进士诸科及第出身者,竟达一千一百二十二人之多,超出正式考中名额一倍以上。
他们在试院中工作,历时四十四天。这次考题,按照元祐新制,诗赋、经义并试。苏轼所出的题目中,有一条是:“出而难任人,蛮夷率服。”(注云:任,佞也。)难的意思,是拒之使不得进,读去声。“难任人”与“忠信昭”为对,苏轼习大科时,曾作《忠信昭而四夷服论》,他这题目是从那里联想出来的。而荆公父子所作新经,恰与原注的意思相同。当时的举子揣摹本届的主考是反对新经有名的,所以把题意解释为“难于任人,则得贤者,可服四夷”。苏轼看到这样的文章,大为生气,骂现在的举子竟然不认识字,以难(去声)为难(平声),全予黜落,只有作难(去声)解者,才得入选。其实,苏轼从来没有读过王氏新经,而举子亦未尝读注。总之,当时的士风已很窳败,举子揣摹考官的好恶,是科场中普遍的现象。45
宋代试官,大抵派由两制三馆的人担任,他们对文章的好尚以及他们自己的文章,都是考生们诵读和揣摹的材料,希望由此获得青睐。这种揣摹办法,也确然很能得手。这次考题中有一条“光武何如高帝论”,参详官张耒送一卷子来给苏轼看,说道:“此文甚佳,盖以先生《醉白堂记》为法。”苏轼看了一遍,喜曰:“诚哉是言。”擢置魁等,拆弥封后,知是刘焘(无言)所作,这就是当时得售的登龙之术。46
这次应考举人中,苏轼有一相从多年的后辈,平常非常欣赏他的文章,也明了他屡试不第、家境贫寒的实况,所以很希望在这次科考里他能考中。同时的考官中,大都因苏轼的关系,认识此人,也都有心想把他的卷子找出来,荐与主考官。无奈宋代科场,沿用唐朝发明的弥封糊名办法,考官所看得到的卷子,都是胥吏誊录的抄本,卷上无姓名,也没有墨本的笔迹可辨认,所以只能从文章气体上去暗中摸索。要从四千七百多本卷子中找出这一本,确然非常渺茫。
苏轼详看考官所荐前二十名卷子中,有一卷文字,笔墨澜翻,非常杰出,对同官说:“此必李方叔。”但是他看错了,拆封后才知是葛敏修,黄庭坚来说:“可贺内翰得人。这葛敏修是某做宰太和县时相从的一个学子。”47
苏轼另又寻得一份卷子,玩味很久,认为一定是了,大喜之下,手批数十字,还和黄庭坚说:“必是吾友李廌之作。”拔置魁等。但到拆出号来,却是章惇的公子章持(致平)。而在这一科中,李廌竟然名落孙山。48
苏轼在考官不荐的遗卷中,搜到章贡、孙勰两本卷子,认为文章都好,将孙勰擢置第五。榜发之后,外间舆论大哗,因为孙勰是苏轼朋友孙立节(介夫)的儿子,早在做杭州签判时,他曾从学于苏门,且与苏迈同学。因此众口籍籍,猜疑此中必有弊病。幸而后来孙勰参加殿试,仍中第五名,这才使大众信服文章自有定价,也就没有话说了。49
这场贡举中,章惇的两位公子——章援、章持都中了高榜,不料后来却有人造作谣言,诽谤苏轼。50此外,孙勰、李常宁、刘焘、葛敏修、周濂溪的儿子周焘(次元)皆登第。唯有兴高采烈,自以为这场必中,吾文决不在三名以下的李廌,铩羽而归。
现在且说苏轼与李廌的关系。
廌父李惇,字宪仲,是苏轼的进士同年,然而他们并不相识。李廌六岁而孤,他父亲是不幸早死了的。苏轼在黄州时,李廌以是因缘,亲到黄州谒苏,贽文求知。苏轼很欣赏他的文字,赞誉为“笔墨澜翻,有飞沙走石之势”,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的才气,是万人敌也,但望抗之以高节,莫之能御矣。”廌本名豸,苏轼说:“五经中无此字,宜易名为廌。”从此方叔就用此名。秦少游也有轻嘴薄舌的毛病,曾经嘲笑他道:“昔为有脚之狐(豸),今作无头之箭(廌)。”方叔仓卒之间,无以为答,因此非常恨他。51
苏轼自黄州至南都时,李廌还从阳翟来看他,苏轼赠他丝绢,作《李宪仲哀词》,帮助他埋葬先人棺柩。
李廌这次科场失败,苏轼心里很难过,但说:“廌年二十五,其文晔然,气节不凡,此岂终穷者哉!”52此亦不过强自解嘲而已,怏怏出院后,马上寄首长诗去安慰方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