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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60)

作者:李一冰

他再推进一步,搬出礼法来:“二圣临朝,上不御殿,太皇太后不当独坐。”第二天,宰相及其以次大臣,就根据程颐的消息,入宫请安。太后问他们从何得知,他们把程颐的话都据实奏了,太后很不高兴。

于是由御史中丞胡宗愈、给事中顾临首先发难,连章力诋程颐不宜再在经筵。谏议大夫孔文仲奏文措辞非常激烈,他说:“程颐污下?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忘分。遍谒贵臣,历造台谏,腾口闲乱,以偿恩仇。致市井目为五鬼之魁。请放还田里,以示典刑。”此时,司马门下的刘安世、刘挚也都参加进来,攻击程颐。器之说:“程颐、欧阳棐、毕仲游、杨国宝、孙朴,交结执政子弟,缙绅之间,号为五鬼。……方今士大夫无不出入权势,何不尽得鬼名?惟其阴邪潜伏,进不以道,故颐等五人,独被恶名。”孙觉说:“若夫纷纷之论,致疑于颐者,非独臣言也。直以自古以来,先生处士,皆盗虚名,无益于用。若颐者,特以迂阔之学,要君索价而已。”苏轼也上章说:“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又指他为“缙绅之所共疾,清议之所不容”。在此千手所指之下,程颐终于被黜,出为管勾西京国子监。

程颐曾说:“天下重位,惟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以程颐当时在思想学术界的地位,年逾五十,才以处士身份出仕,其目的不为功名富贵,而志在“成就君德”,意甚显明。不料一个皓首穷经的人,一旦投身官场,便为政客门人所包围,所利用,竟至被人指为“五鬼之魁”,指为奔走权门,要君索价的角色,狼狈去职,实甚可悲。

洛蜀双方互相攻讦之初,刘挚、刘安世那一班司马门下的官僚集团人物,只是非常冷静地坐在高山看虎斗,一旦胜败之势初分,他们立即发动最强的阵势,参加进来,将弱势一方的首脑,一击倒地。

剩下人数不多的几个蜀人,便易对付,慢慢再来收拾。但是,苏轼声名太盛,帘眷太隆,却千万不能让他再进一步,登上执政的地位。于是有极善投机的谏议大夫王觌上奏曰:

苏轼、程颐,向缘小忿,浸结仇怨。于是颐、轼素所亲善之人,更相诋讦,以求胜势。前日颐去而言者及轼,故轼乞补外,既降不允,寻复进职经筵。今执政大臣有阙,若欲保全轼,则且勿大用,庶几轼不遽及于悔吝。在举朝汹汹的驱程风潮中,攻击程颐最激烈的孔文仲,次年三月,因病逝世。据《吕申公家传》的记载,吕公著责怪他受了苏轼的唆使和利用,曾言:“文仲本来是个生性亢直的人,而又蠢不解事。他做谏议官,遂为浮薄辈利用以害善良,后来觉悟被人所绐,才愤郁呕血,以致不起。”

这完全不是事实。是年初,苏轼知贡举,文仲奉诏同知,先已染患寒疾,入闱后,力疾从公,终于不支病倒。考试未毕,闱内的人是不许出来的,大家劝他就在闱内好好休息,但是文仲不肯,谢曰:“居官即应负责,岂敢因病自便。”于是病更沉重,勉强撑到出闱,呕血而死,丝毫没有“被绐愤死”的影子。公著门下有很多理学人物,大概是出于此辈的伪造。

苏轼于文仲之丧,拊其柩悼哭道:

世方嘉软熟而恶峥嵘,求劲直如经父者,今无有矣。(《宋史》)这才是真识孔文仲的知己之言。

七 元祐党争

朋党是宋代政治的传统,远如庆历党争,闹得天翻地覆。近如熙宁年间,元老旧臣与新政派的互相排斥,搞得波涛汹涌,使全国上下,都为之阢陧不安。到了元祐开元,宣仁太后所唯一信任依赖的,是息影十余年的恂恂儒者司马光,他上承太皇太后绝对的信任,下负天下人的重望,完全掌握进退人才的权力,盈廷朝士,不论是否出于他的门下,皆是他的晚辈,即使一向善于兴风作浪的台谏们,也无不仰视司马的颜色说话,他是元祐更化的主流之主,根本没有派系孳生的可能。不幸司马当国,为时仅及一年,他只做得把新法罢废,把主新法的朝官清除了去,却来不及做进一步的建树,便尔谢世。后继的人没有他的德望,就开始分裂成为三个派系:一是以司马门下为骨干的官僚集团,人称朔派;一是以洛学程子为主的洛派;一是籍属西南的朝士,人称蜀派。苏轼位望最隆,所以将这蜀派领袖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

司马门下,与王安石不同,以个人的道德学问而论,甚少瑕疵可求,但他们大多是职业官僚,凡事遵循典制,以经验为主,重视实际利害,看不起好高骛远的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