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读书求知,总期望能以自己的才智,照亮社会的黑暗,疏解人民的苦难,救助时代的孤危。何况,入仕以来,自仁宗以次,经历三朝,一直承受皇室的器重,尤其元祐时期,宣仁太皇太后对他的期望如此殷切。危身奉上,本是儒者应有的节操,知遇激发勇气,他那奋不顾身的建言,皆是出于不能自已的赤诚。且看他此一时期,若干奏议的“尾言”,便是责任感使他不得不然的苦衷。
元丰八年《论给田募役状》:
臣荷先帝之遇,保全之恩,又蒙陛下非次拔擢,恩慕感涕,不知所报,冒昧进计,伏维哀怜裁幸。元祐三年《论特奏名》:
臣等非不知言出怨生,既忝近臣,理难缄默。同年《大雪论差役不便札子》:
今侍从之中,受恩至深,无如小臣,臣而不言,谁当言者。同年《乞郡札子》:
言之则触忤权要,得罪不轻;不言则欺罔君父,诛罚尤大。故卒言之。又《论边将隐匿败亡宪司体量不实札子》,不但得罪边将,更伤害了包庇边将们的朝中重臣,奏尾上说:
臣非不知陛下必已厌臣之多言,左右必已厌臣之多事。然受恩深重,不敢自同众人,若以此获罪,亦无所憾。苏轼曾经自己形容他那“难安缄默”的脾气说:“性不忍事,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他一生的命运,苏轼也不例外。
虽然,处身在现实政治的巨大压力下,有过身中奇祸的经验,中年以后,但在可以谨慎的地方,苏轼也已颇知谨慎了。蜀国公范镇作《司马温公墓志铭》,中间有一段写的是:
在昔熙宁,阳九数终,谓天不足畏,谓民不足从,谓祖宗不足法,乃裒顽鞠凶。……稿成,嘱苏轼写此碑文,苏轼便复书劝景仁道:
二丈之文,轼不当辞,但恐一写之后,三家俱要遭祸。……41结果,苏轼未写此碑,而今传铭文,也没有“裒顽鞠凶”这四个字了。
八 一士谔谔
元祐二年(1087)八月,朝廷得到一件莫大的喜讯。
边臣游师雄以种谊军入洮州,生擒吐蕃首领青宜结鬼章,余均降抚。捷报到京,这是宋朝立国以来,受尽边境寇患,第一次获逮元凶的胜利,人心振奋,大家计划拜表称贺。
西蕃部落中,以唃厮啰最称强大,朝廷封他西平王,用为屏藩。唃厮啰死,其子董毡非常桀黠。神宗朝,建昌军司理王韶献平戎策,建议利用他们家族间夺权的混乱,进兵剿治,虽然收复了若干城池,但是董毡的主力未动,而董的别将青宜结鬼章,就经常前来骚扰河州,岁为边患。神宗曾命李宪悬巨额赏金,购买他的头颅,十年不得。
这一次鬼章有意收复该族前失的故土,与西夏结合,约于事成后共分其地,遂引兵攻南川,城洮州,又派人鬻马于汉界,要结合属羌做他的内应。种谊得到情报,知道鬼章所驻洮州城内,兵力单薄,而西夏兵又远水不救近火。于是,种谊便与边将游师雄和熙河经略刘舜卿合议,分兵两路,一直追到洮州把城包围起来,乘有一天大雾,种谊亲自指挥攻城,雾散,城也破了,鬼章坐在佛寺中,束手被擒。
但是,鬼章虽然被擒,而西蕃的主力阿里骨退走青塘,这一路兵打得怎样,还没有消息。苏轼在满朝官僚们一片阿谀声中,独以为“偏师独克,固亦可庆”,但是阿里骨的巢穴未破,称贺不免太早。而且他更认为“捷奏朝至,举朝夕贺”,适足以助长边军将骄卒惰的风气。这样的议论,恰给众人热烘烘的兴头上,泼上一桶冷水,百官朝贺照样举行,他则不免为人侧目。
西夏接应鬼章的军队,行至半途,听说鬼章已经被擒,急忙回头,沿途抢掠而去,一面却又遣使请和,执政当局有意接受西夏的要求。苏轼再上第二道札子,他说,猖狂之后,不能任其有求必获,我们虽然以和平为国策,但是“为国不可以生事,既生事不可以畏事,今欲遽纳夏使,是病未除而先止药”。这意见显然和执政当局发生冲突,然而他则“我言我见”,不顾一切。
同月下旬,他又三上札子,反对边将贪功生事,请求朝廷节制进取。他更反对留质或杀戮鬼章,以为势必激使他的旧臣与阿里骨会合,北交西夏,合力报仇,“进窥熙河,其患甚大”。所以,他又四上建议:利用鬼章号召他的旧部来讨伐阿里骨,事成,许以生还!此正所谓“以夷制夷”之计。
被擒的青宜结鬼章,于同年十一月槛送阙下,献于崇政殿,谕以听招其子及其部属归附以自赎。鬼章表示服从,赦之,赐职陪戎校尉,遗居泰州。至于西夏的求和,执政当局还是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