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游以为这回得了老夫子的赏识,恭恭谨谨地拱手逊谢。哪知程颐却正色训道:“上穹尊严,安得易而侮之!”
少游碰了一鼻子灰,惭惶告退。39
苏轼憎恶矫揉造作以权威自命的人物,而聪明人喜欢表现自己,戏谑别人,成了习惯。当他看到口诵三代圣道,一脸“孔孟再世”的伊川程子,正如文明人见了巫婆,不免觉得可笑;又如一旦发现这道学君子的实际为人,却又奔走权门,作伪欺世,便再也忍耐不住,要破口大骂了。在奏状中也会说:“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
苏轼在程颐眼中呢?只是个徒逞辞辩的浮薄文人。他这种观念,成为理学人物的共识,即如后来的朱熹,也极诋苏轼为“早拾苏张之余绪,晚醉佛老之糟粕”。一笔抹杀一个天才所有的成就。
以这样两个人同列朝班,同预经筵,不必一定得有“戏侮之言”做导火线,早晚是会发生冲突的。
元祐与熙宁不同。熙宁党争,一方面为要实现新政理想,一方面则为维护传统的安定,虽然双方争得剑拔弩张,“喜于敢为者,骂别人为流俗,乐于无事者,诋他人为乱常”。双方都不免意气用事,但其指归,皆为国家民族的前途,所争者是国家的利益,人民的生计,不为个人争权夺利。而元祐朝士不同,党争的目的,只是职业官僚的排斥异己,政治上的夺权运动而已,所争者皆是细事,并无一定的政治立场,甚至是一大堆人身攻击,纷纷叫嚣,尽是权势欺凌而已。
假如说当时朝士,真是鼎足三分的话,也只有朔派才具“党派”的规模,不但羽翼众多,而且大多数是搞政治的老手。所谓“蜀派”、所谓“洛派”,根本没有作为一个政团应有的条件,只是几个同乡朋友,三四个门生,各卫乡贤师门而已。
何况当时地位超然,有胡说八道特权的台谏官,后来又大都投靠了朔派。在宋代的政制中,谁抓得住这个政治工具,谁就能够操纵政局,这岂是迂夫子型的理学人士,天真任性的文人们所能抗衡的呢?
朔派诸公,大多是职业官僚,具有非常高明的政治手腕,他们冷静察见,洛蜀双方的摩擦,指日可待,所以稳坐高山,等待虎斗,若非两败,必有一失,到那时候,他们就收渔人之利了。
且看馆试策题案起,朔派诸公原来想帮程颐、贾易,先把那个“哓哓好言”的苏轼揪下台来。但是后来看太皇太后的脸色不对,劾案的理由也缺乏根基,就此暂时歇手。等到程颐有隙可攻时,他们又倒在苏轼、孔文仲、吕陶这一边,给这位愚不晓事的圣人之徒,先来个致命的打击。
程颐、贾易既都罢去,洛学这一派,“树倒猢狲散”,一部分投机分子又被朔派吸收了去,于是声势更盛。
声势更盛的朔党的矛头,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专门对付苏轼了。然而苏轼是个对人对事非常天真的人,毫不警惕眼前的形势已经非常危险,依然任性任情地议论时事,臧否人物,不留一点余地,如写范子渊、吕惠卿制词,虽然笔墨淋漓,读者称快,然而他个人的冤家,也愈结愈多。他的门人毕仲游怕他再惹灾祸,致书恳切劝谏:
……君自立朝以来,祸福利害系身者未尝言,顾直惜其言尔。夫言语之累,不特出口者为言,其形于诗歌,赞于赋颂,托于碑铭,著于序记者,亦言也。今知畏于口而未畏于文,是其所是,则见是者喜;非其所非,则蒙非者怨。喜者未能济君之谋,而怨者或已败君之事矣。天下论君之文,如孙膑之用兵,扁鹊之医疾,固所指名者矣。虽无是非之言,犹有是非之疑,又况其有耶?官非谏臣,职非御史,而非人所未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触讳以游其间,殆犹抱石而救溺也。40毕仲游是苏轼主持馆职试中,以第一名入选的高材生,这样苦口婆心的劝说,做座师的当然只有满心的感激。不幸苏轼生来心直口快,有话非说不可,又嫉恶如仇,遇事一定要分个黑白,个性如此,就毫无选择的余地,在这个官僚社会里,成为一个悲剧的角色。
还有一层,即使苏轼从此钳口结舌,废笔弃砚,他也一样逃避不了官僚集团的围攻,那是因为他在当时政治与文化方面过高的声望使然。欧阳修逝世后,接任文坛盟主地位的是苏轼,几为天下人所公认。宋是彻底实施文人政治的朝代,像他这样名满天下、望重士林的人物,被既得权位的职业官僚所嫉视、所恐惧,毋宁是极为自然的形势。所以,“盛名”为苏轼祸患的根源,实不下于“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