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取士太滥,粥少僧多,爵禄的竞争,非常激烈。司马既亡,他们为要维护既得的权位,非常自然地结成集团,政治上一经分成派系,则党同伐异,势所必至。人如过度执着于权势利禄,就会牺牲政治原则,变成一大堆不问是非的政治动物了。
司马光受命之初,汲引程、苏,本意在于利用他们学术上的地位、声望和才华,来辅翼他的经国大业。洛学的程颐,本是中原理学的重镇,道德学问,为世表率。然而一个人的学问愈高,他的知识范围便愈专门,观念就愈固定,他的经验和思考几乎完全偏在理论和概念方面,与行政业务的相关性就非常薄弱,对于现实政治的了解,实际社会的知识,常常不如一个平常人,何况还要高自崖岸,架子摆得很大,官场上的人事摩擦就从此发生。所以自古以来,学人从政几乎命定是要归于失败的。
颐兄程颢,胸襟比较通脱,生前与司马光相交甚好,不料程颐个性,与他哥哥完全不同。他一上来,即要用三代礼法来指导现实政治,辅弼天子圣学。他坚持周礼一定可以重行于当世,认为治天下不由井田,经济民生,终不得平。
引用这样一个学者,是司马光的失策;而一向坚守学术本位,至年已半百再出来做官,更是程颐的不智。《二程语录》说:
伊川(程颐)与君实语,终日无一句相合。明道(程颢)与语,直是道得下。盖二程论学,本与温公不同,惟明道性较和易温粹耳。论学尚且如此,论政当然更加格格不入了。
苏氏家学,本于荀卿和孟子,具有自由批评的特质。苏轼是非观念之强,也实不下于司马光,疾恶如仇,坚持小人之防,努力保卫元祐朝“贤人政治”的原则,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绝不与人妥协,好用激烈的语言文字,扫荡脏乱。
这样做,必然要与现实的权力世界,发生直接冲突,使自己在政治社会中变成一个可怕的“异端”。异端固常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但他本身则将遭受无穷的迫害,何况他的言论具有很大的影响力量,何况他有不可轻视的主眷。
怨恨苏轼的,固然是最先挨打的蔡确、吕惠卿等辈;而司马门下所结成的那个官僚集团,具有极大的政治野心,嫉忌苏轼更深,也最不能容忍他。
据说,争论役法后,司马光生前就有将他“逐外”的意思,而现在,他的门人们自知声望不如他,帘眷不如他,不得不结起伙来,对付这匹政治上纵横难驭的野马。
苏轼作吕惠卿告词,辞锋那么凌厉,怨已结得不小,这人目前虽然失势,但党羽布列内外,仍然具有非常深厚的潜力。政治变幻无常,一旦机会到时,隐忍的怨恨,都将变为报复的利刃。
这还不算是眼前的对立,最糟的是二苏又得罪了数代簪缨,父子弟兄相继为相的豪门——颍昌韩家。韩家的门生故吏,此趋彼附,本属一气,在官僚政治的结构中,具有极大的势力,得罪韩家,等于得罪了掌握实际政权之官僚全体,二苏的祸患,从此便连绵不断了。
最初是苏辙把出名凶暴的韩缜攻掉了,后来刑部侍郎范百禄与门下侍郎韩维争议刑名,范百禄坚欲遵守祖宗成规,不敢以疑法杀人,而谏官吕陶又疏论韩维专权,说他援引亲旧,分布要津。韩维因此罢职。苏轼与范百禄、吕陶原是同乡知旧,所以韩氏之党迁怒苏轼,就将他戴上一顶“川党领袖”的帽子,虽然苏轼本来出自韩魏公之门,到这个时候,就都无用了。
“川党”这一名称,到了洛党口中,就又变成了“蜀党”。
然而不论名为川党或蜀党,被目为党人的,只是气类相从的几人而已,岂能与出将入相的豪门以及官场老手的集团相抗衡?故洛党既败,苏轼的孤危,就暴露无遗了。
苏轼是个文人气质非常浓厚的人,而官僚与文人,却是两种根本不同的人物。官僚重视利害,文人耽于想象;政治离不开权术,需要客观冷静,而文人则一腔热情,但求发泄。官僚必然看不起文人,所以朔派领袖刘挚,曾告诫他家子弟道:
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38孔文仲死后,吕公著也曾背后骂过苏轼为“浮薄之辈”。苏轼成为现实政治人物轻视之人,是很显然的了。
至于程、苏二人,性格更是完全相异。
程颐是个死硬派的理学泰斗,桃李满天下,一向被人宠惯了,态度高岸,固执己见,即使面对高官,他也直言无忌,不为他人稍留余地,所以朝士们几乎没有人不对他厌憎。道学家之不能与语文学,更是必然之理,举一故事为例。程颐有一天见到秦观,突然问道:“天若有情,天也为人烦恼——这是你写的词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