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受任之次年三月十四日,出游西池,宋肇(懋宗)亲见都人聚观翰林公出游之盛,作诗征和,黄庭坚次韵诗曰:
金狨系马晓莺边,不比春江上水船。人语车声喧法曲,花光楼影倒晴天。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还作遨头惊俗眼,风流文物属苏仙。遨头,蜀人俗语,谓游乐也。此诗所说金马玉堂人物的威仪之重,以及被社会尊崇的普遍,也是宋代文化的特色之一。
苏轼还朝,不到一年,扶摇直上,忽已身入玉堂,跻位禁林,固非始料所及,而太皇太后对他帘眷之隆,只是使他自感两肩沉重,深为踧踖不安。依照宋朝常例,翰林学士常为宰辅的后备人选,搞政治的人,对这方面最为敏感。诏命既颁,朝士们就纷纷议论起来,认为照这样快的进度发展下去,苏轼迟早会拜相。有一部分人就生怕苏轼拜相,照他这种善善恶恶、毫不假借的脾气,别人还怎么能“搞政治”?他们有意要给他兜头浇桶冷水,以杜后患。
有两个现成的掌故可用,一是从前王安石深膺帝眷,神宗有意大用,咨询韩琦的意见,韩说:“安石为翰林学士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27现在不是大家都在骂王安石吗?又如孙升曾对司马光说:“苏轼为翰林学士,其任已极,不可以加。如用文章为执政,则国朝赵普、王旦、韩琦,未尝以文称。”28
现在,孙升为侍御史奏曰:
辅弼经纶之业,不在乎文章学问。今苏轼之学,中外所服,然德业器识,有所不足。为翰林学士,可谓极其任矣,若或辅佐经纶,则愿陛下以王安石为戒。苏轼自知生性甚不适于做官,更未期望过辅弼经纶的相业,因为他明白自己缺乏做宰相必需的政治手腕。意识深处,寄望较为实际的苏辙,能够发挥眉山苏氏的政治抱负。所以眼见苏辙同月除起居郎,入侍迩英;十一月又擢升中书舍人,这才是他最大的愉悦。
果然,升迁,在苏轼不啻是一个新的灾难的开头。就职后主办第一次“试馆职”,首由洛学弟子借机发难,随后司马门下的官僚集团也参加了,联合攻击起来。苏轼的预虑没有错,树大招风,是现实政治上必然会发生的风波。
“试馆职”是学士院的职掌。进士候选馆职,必须试而后用。英宗治平二年,苏轼自凤翔任满还朝,也是通过馆职试,才得“直史馆”这个职务的。按照规定,应试的进士经大臣保荐,获得省札通知,方具应试资格。然后,皇帝命太史局择定日期,到考试前一天,内侍省还要差官一员充监门,锁学士院29,有如现在的入闱,在院内撰策题三道,送请皇上点定一题。至第二天清晨,才派员引导应试进士入院考试,参加考试的人可领在藏库钱三十缗,充作餐费。试毕,恭录策题,连同试卷,送呈皇帝御批等策。
这次考试的策问题,共拟三道。第一、第二两题,是翰林承旨邓温伯撰的,第三道“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题,为苏轼所拟。这三道题目由苏轼亲自缮正进呈,蒙御笔点定用第三道,恰为苏轼所撰。30
不料这道题目,却发生了极大的风波。
这场风波,首先发难的是朱光庭。光庭,字公掞,偃师人,与苏轼进士同年,是程颐的得意弟子,以司马光之荐,于元丰八年为左正言,乞罢青苗法,论蔡确、章惇、韩缜等直言耿耿,故苏轼作《次韵朱光庭初夏》诗:
朝罢人人识郑崇,直声如在履声中。卧闻疏响梧桐雨,独咏微凉殿阁风。…………不料现在恶意抨击他的,却是这位老朋友。光庭现任左司谏,他割裂全题中的两段:一是“今朝廷欲师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举其职,或至于媮。欲法神考之励精,而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流入于刻”。二是“昔汉文宽仁长者,至于朝廷之间,耻言人过而不闻其有怠废不举之病。宣帝综核名实,至于文理之士,咸精其能,而不闻其有督责过甚之失”。
既从原题中割出这样本不连贯的两段,断章取义,加以“笺注”,便可据以弹劾苏轼为臣不忠,讥议先朝,控他有诽谤仁宗、神宗两代先帝的大罪。光庭的结论说:
臣以为仁宗之深仁厚德,如天之为大,汉文不足以为也。神考之雄才大略,如神之不测,宣帝不足以为也。今学士院考试官不识大体,反以媮刻为议论,乞正考试官之罪。章上,太后不相信苏轼会有讥议先帝的意思,明白谏官们寻瑕摘疵,只是嫉妒而已,所以下诏:“苏轼特放罪。”放罪即免罪之意。苏轼认为他本无罪,不甘被人平白诬谤,十二月十八日上章自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