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网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粃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称朝廷对他的眷悼,则曰:
朕方临御之初,哀疚罔极。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观规模,想见风采。岂谓告终之问,在余谅暗之中。胡不百年,为之一涕。安石薨逝之日,正是政治上极端的反对派当权之时,满朝尽是当年被他排挤的人物,饰终论典,何尝没有人不想乘机打一场死老虎!幸而司马光识得大体,苏轼也善代王言,元祐朝士胸襟气度的宽宏阔大,真不可及。
司马温公自与王荆公议政不合,退出中枢,居住洛阳,一十五年,邀约门人在独乐园里,专心著作《资治通鉴》,脱稿未久,就受宣仁太后的征召还朝,时已六七高龄,身体一向不好,拜相后工作繁剧,于是百病丛生。但他上则感激太后倚任之重,下则凛惧人民望治之切,无法顾及自己的病体,日夜孜孜,唯恐不及。他的门人弟子举诸葛亮“食少事繁,其能久乎”的故事来劝他,他则淡然说道:“死生,命也。”依然终日营营,不肯稍息。
太皇太后知道司马光力疾从公的情形,立即下诏免他朝参,准在禁城中乘轿,三日一入省。司马光认为“不敢当”,又说:“不见君,不可视事。”于是太后只好诏令:由他儿子司马康扶掖入对。这样的情形,何能持久,终于到了真正撑持不住的一天,他只好写信给吕公著说:
光以身付医,以家事付子,惟国事未有所托,今以属公。遗憾的是病体拖延已经太久,继久疾之后,死亡便悄悄来到。
元祐元年(1086)九月初一,宋尚书左仆射司马光薨于位,享年六十八岁。还朝主政,为时不过一年,距王荆公之薨于金陵,亦只差迟四个多月而已。
温公薨日,皇帝方领大臣举行明堂祀典,朝臣以致斋,不能趋奠,至礼成降赦毕,参与祀典的三省官亟欲赶往司马相邸吊唁时,不料时任崇政殿说书的程颐,拦着众官道:
“《论语》: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岂可贺赦才了,便去吊丧。”这时候旁边有人诘难道:“孔子说:‘哭则不歌。’没有说歌则不哭。”
苏轼平常就很讨厌这位拘泥古礼、不近人情的道学先生,这时再也按捺不住,便嘲笑程颐道:“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的礼。”众官大笑。16
其时苏轼已受任翰林学士,作了祭文,不顾程颐的反对,和两制官一同前往祭奠。程颐看拦阻众人不住,便去跟司马家的孝子说:“不得受悼。”大家去碰了一个壁,很是生气。
苏轼又说:“可谓鏖糟陂里叔孙通。”17
程颐为温公主办丧事,一切都遵古礼。用锦绸做囊,把遗体装在囊中为敛。
苏轼实在看不过去,便指着锦囊道:“还欠一物,当写信物一角,送上阎罗大王。”18
伊川程子是个道貌岸然的人,面色淡黄,目有棱角,颧骨微收,一脸结实刚劲的神气,短短的白须在颊上如欲飞动,刚方庄重,凛然不可侵犯。19苏轼却那样笑谑了他,这不但伤害了程颐的尊严,而且开罪了视程颐为圣人的一班洛学弟子,遗下后来无穷的后患。
程颐是司马光、吕公著两人会同荐举的河南处士。他十五六岁时,与其兄程颢从周濂溪学,为承袭宋学的代表人物,人称“二程子”,居学术界的领导地位。英宗、神宗两朝,大臣屡次推荐,他都拒不出任。元祐初,他因少年皇帝的教育,关系国家未来隆替,所以,以五十之年才出山来,要以成就君德为己任。初诏为西京国子监教授,力辞不就,元年二月再召为秘书省校书郎,入对称旨,改崇政殿说书。宋制:经筵讲官,地位高者为侍讲、侍读,秩卑资浅者为说书。程颐起于处士,故叙官仅得“说书”,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照他理想,动辄诵说三代古礼,言则必称尧舜孔孟,这迂夫子的样子在官场中却很惹人厌恶。苏轼和他同样不适于做官,但却相反,处处以精神自由为重的人,心里非常鄙薄程颐的矫揉造作,视之为伪君子;程颐看苏轼,则是一个浮薄文人,彼此都很瞧不起对方。
程颐在经筵为皇帝讲书,中间有段休息时间,移坐殿旁小轩。哲宗当时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闲着,靠在窗槛上,随手折了一条柳枝来玩。这本是平常小事,不料程颐便拉长了脸告诫起来,说什么时当春和,万物发生,不可无故折柳,致伤天地和气等,噜噜苏苏一大套,说得少年皇帝很不高兴,把那条柳枝恨恨地掷在地上。司马光听得这个报告,便很感慨地对门人批评道:“使人主不愿亲近儒生,正因为有这等样人的缘故。”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