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司马丞相只是危身正色答道:“天若祚宋,必无此事。”
以道德文章而论,司马光固是天下第一流人物,但以政治能力来说,则不无疑问,如三朝名臣韩琦便批评过他:“司马君实才偏量窄。”程颢也说:“君实自谓如人参甘草,病未甚时可用,病甚则非所能及。”13
而宋至元祐,内忧外患,病已甚深,司马光实在不是一个救时的国手。
至于苏轼之为中书舍人,也很难适应严格的官僚制度。从来文人都不适于从政,搞政治的人,首重实际利害,而文人只管发挥自己的理想。做官的人要用传统的典常来约束一切,而文人则重视自由意志的考虑,不屑规例。苏轼生有极为坚强的个性,其不适于从政,尤其如操持中书省这样需要最高幕僚技术的实际政务,就处处露出破绽来了。
苏轼初至中书,当时的执政当局,因为中书省的公事常有泄漏,所以要在舍人厅的后面,筑一道露篱,禁与同省其他部门往来。这本来是一件必要的保密措施,但他看不惯这种作风,便说:
诸公应须简要清通,何必栽篱插棘。这个篱笆虽然暂时停工,但至明年还是筑了,他还大发牢骚,说《白乐天集》有这样一段话:“西省北院,新构小亭,种竹开窗,东通骑省,与李常侍窗下饮酒作诗。”可见唐朝时,可以西掖开窗以通东省,而现在则本省之内都不能自由往来,觉得可叹——由这件小事,可见他实在不通实际政务。14
古时的成文法,不如现代完备,所以幕僚业务的法宝,是遵循典故,援引成例。但是苏轼认为世事复杂多变,不能以典常成例当作永远不变的金科玉律,天下没有任何标准,足以适应万事万物。所以他要运用聪明来随机应变,觉得没有思想内容的典常则例,只是妨碍以自由意志来裁量庶政的一种束缚。
苏轼在中书与司马门人刘安世(器之)共事,安世是一个熟谙典章的官僚,每遇苏轼处事逾越分寸时,他必非常冷静地搬出典故来约束他,苏轼当时很生气,背后骂道:“何处把上曳得一个刘正言来,知得许多典故!”
把上,是农人乘以耕田的工具,相当于现在骂人为土包子的意思。安世听得此话,慨然道:“子瞻是怕典故的,但如任他但凭才气而变乱故常,总不可以。”
中国幅员太大,政治上向来有南北的地方成见。王安石领导的新党,都是南人,如蔡确、吕惠卿是福建晋江人,章惇是浦城人,曾布是江西南丰人,等等;而元祐的主干,自司马光、吕公著以至吕大防、刘挚等,几乎尽是北方人,因此,对南人不免歧视。当时,朝士间流传一句骂人的俗谚:“闽蜀同风,腹中有虫。”这句话不但骂了福建仔,也骂了四川佬。苏轼听了,遽然作色道:“书称立贤无方,何得乃尔!”
大名人刘安世冷冷地接口道:“我先前未曾听说过这句话,不过立贤无方,须是贤者才可以;如是中人以下者,安得不受土地风俗的影响。”
苏轼默不作声,心里则很不喜欢这个北方籍的乡下佬。15
这个故事,充分说明文人从政与职业官僚的处事态度,根本不同。
四 老成凋谢
元祐元年(1086)四月癸巳,王安石薨于金陵。
是年闰二月司马光拜相时,安石已经卧病在床。他的弟弟安礼带了朝报来看他,安石在病床上展读,他只慨然说了一句:“司马十二作相矣。”别的什么也没说。
后来陆续听到朝廷在频频废止他所创建的新法,他也夷然不以为意,从不说话。直到听到罢免役、复差役事时,他才愕然失声道:“连这个也罢了。”停顿好久,又缓缓接着道:“此法终究是不该罢废的。某与先帝反反复复讨论了两年,才付诸实行,此中利害,讲求无不曲尽,此法终不可罢。”
安石去世的噩耗传至京师时,司马光也在病中,他怕政治上的投机分子,乘势诋毁这位国家元老,赶忙在病床上倚枕作书给吕公著说:
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远,谗佞辐辏,败壤百度,以至于此。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为朝廷特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苟有所得,辄以上闻。不识晦叔以为何如?更不烦答以笔札,扆前力言,则全仗晦叔也。朝廷追赠太傅,苏轼撰敕,竭诚推美。如言: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又称其学术造诣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