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朝廷的实际政事,尽在蔡确、章惇、冯京、王珪、张璪、蒲宗孟这班政客手上,作走马灯式的流转。至元丰五年(1082)四月,实行新官制,以蔡确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章惇为门下侍郎,王珪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张璪为中书侍郎,蒲宗孟为尚书左丞,王安礼为尚书右丞。神宗诏自今以后,事无大小,统由中书省取旨,门下省覆奏,尚书省执行。辅臣中有人以为如此做法,中书省的权力未免太重,然而神宗不以为然。于是蔡确、王珪、章惇三人结合的权力中心中,又以蔡确为最高权力者了。完全到了“君子缩手,小人鸱张”的局面。
元丰五年(1082)十一月,奉安祖宗神御于景灵宫,大赦天下,各处都有起废的恩例。六年之春,陈襄的弟弟陈章(朝请)来信,劝苏轼活动一下,颇有希望。复书说:“所谕四望起废,固宿志所愿,但多难畏人,切望怜察。”
苏轼非不热望起复,只是目前的政治环境,蔡确当权,怎能包容苏轼?王珪又怎能让苏轼出头,遮掩他的文章光华?更重要的是苏轼虽在谪籍,但是帝眷仍深,他是当权人物嫉忌的目标,岂能让他东山再起?苏轼是个死里逃生的人,不能弄巧成拙,“多难畏人”,早已打消仕进的念头,只想做个黄州农。但是,躬耕东坡并不足以赡养偌大一份家口,所以还须在黄州附近再置一点田地,才能够得全家二十余口的温饱,这才是个“衣食重事”。
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那一天,他到距黄州三十里地的沙湖,土名螺蛳店的地方去看田。田在山谷间,当地人告诉他,这里的田地上,播种一斗种子,可以产稻十斛。苏轼问:“何以如此有力?”据解释,此地连山都是野草,可以散水,又向来未曾种过五谷,地气不耗,所以一发便能如此有力——苏轼记住这一段宝贵的经验之谈,特别记下来。39
看完田,归家路上,天气突变,忽然下了大雨。他们一行,本来带有雨具,看看无用,先已叫人带回去了,这时候,除了挨淋,没有别的办法。同行的人,个个淋得非常狼狈,独有苏轼似乎不觉有雨,照样安步徐行。不久,雨止天晴,他很为自己保有这份坦荡的心怀而得意。作《定风波》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阕词,是《东坡乐府》里的名作之一,音调铿锵,节奏恰如潺潺春雨,平和、洒脱而又宁静。
人生,有追求就必有失落,人如不能忘情得失,他的心便永远平衡不了,心理不能平衡,痛苦便如风雨一样,四面八方地包围了你。惟有这饱经世患的诗人,在雨中举步轻行时,他心中根本没有晴明,所以也就无所谓风雨。人间一切变幻无常,唯有超脱物外,才能一尘不染;唯有安步徐行于大雨中的人,才能“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地坦然归去;有这样任天而动的襟怀,才令人望之如神仙。
苏轼的意气固然轩昂洒脱,不过到底是春寒未尽时节,淋了冷雨,终于害了左臂肿痛的毛病,很可能是风湿,但也有人说是食物中毒,即服食丹砂的副作用。
麻桥人庞安常,虽是聋子,却是有名于当地的针灸医生,苏轼病臂便去向他求治。因庞医重听得厉害,两人只能笔谈,写不了几个字,他已完全了解病因。苏轼惊异于此人的绝顶聪明,便和他开玩笑道:“我以手为口,君以眼作耳,都该算是一代异人。”40
两人相与大笑,自此订交。庞医的针灸术确实效应如神,一针便已治愈苏轼的肿痛。疾愈后,他还在庞家住了数日。安常治病,不要诊金,独喜书画文物,因是同好,相谈甚欢,他们还同游了蕲水郭门外的清泉寺,饮王羲之洗笔泉的水,徜徉于兰溪之上,作前揭之《西江月》词,确是一阕明净无尘之作,足见苏轼之善于享受生活。
沙湖的田,没有买成。不久,同是天涯沦落的朋友杨绘派他的弟弟庆基到黄州来与他商议同买一座庄院,以后可以合住,又介绍定襄胡家田,先佃后买,可以少付一些现款。再过若干日子,陈慥来说,郎中任其孚的儿子要卖掉荆南头湖庄子,这庄子去府城五六十里,有田五百来石,时值六百千,只要先付二百来千即可……但都只是空忙一阵,没有买成。
苏辙在筠州,本与太守三衢毛国镇相处甚得,国镇主政宽和,又好吟咏,两人之间,颇得唱酬之乐。这年夏天,毛国镇罢官归隐,新任筠守贾蕃,彼此均无渊源,同僚的筠州通判(倅),早先与苏辙在公事上意见不洽,心存芥蒂,至此便处处与他公开作对,要排挤他。苏轼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是不平。其时老友李常还在淮南西路提刑任上,驻舒州,筠州是其辖属,所以写信给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