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身负罪谴,虽然关心国事,却无议论的自由,有如骨鲠在喉,非常痛苦。五年夏日,原在高遵裕帅府中掌管机要文书的张舜民(芸叟),因作诗述及宋兵久屯失利的情形,谪官监郴州酒税,路过黄州,为他详述灵武兵败的经过。使他从这亲身参与者口中,亲闻这场战争所造成的军民大量的伤亡,边疆地方彻底破坏的惨状,不禁痛彻心扉。但他现在的处境,再也不能触碰“现实政治”这个怪兽,心里憋着这份受辱的痛楚,无处发泄,作《书张芸叟诗》,记舜民诗曰:
灵州城下千株柳,总被官军斫作薪。他日玉关归去路,将何攀折赠行人。青冈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骨,将军休上望乡台。又记舜民的话一条:“官军围灵武不下,粮尽而退,西人从城上呼官军:汉人兀攃否?或仰而答曰:兀攃。城上皆大笑,西人谓惭为兀攃也。”——此外不敢再著一字。
同年九月西夏来救米脂寨,鄜延经略使种谔率领七军,方阵而进,攻围敌寨。西夏兵八万余人,自无定河出,种谔挥兵前后夹击,夏兵死伤六万余人,尸横数十里,银水尽赤。掳获马匹五千,孳蓄铠甲万计。
这一胜利的消息,于同月二十二日,苏轼在武昌王齐愈家中得见陈慥书报才知道。当时大家高兴唱乐,各饮一巨觥,互相庆祝。苏轼也作诗志庆:
闻说官军取乞訚(即乞银),将军旗鼓捷如神。故知无定河边柳,得共中原雪絮春。后来又闻洮西捷报,苏轼亦有诗曰:
似闻指挥筑上郡,已觉谈笑无西戎。放臣不见天颜喜,但惊草木回春容。这洮西之役,由宦官王正中所主持,而此诗篇首曰“汉家将军一丈佛”,有人认为苏轼不会用这样的话来称颂一个宦官,所以断为伪作,而陆放翁以为此诗气格那么高,也不是别人假得出来的,所谓“一丈佛”者,不是赞誉,而是讽刺。其实这些都是书生狭隘之见,如果能够扬民族声威而有大贡献于国家者,正不必论其出身,以苏轼胸襟的阔大,宦官果能克敌致果,何尝不能给予赞美。
边臣为报灵州兵败之耻,防备西夏得寸进尺,鄜延大帅沈括,请在永乐(今陕西米脂)筑城,围阻西夏。神宗诏派给事中徐禧(德占)去实地考察。
不久之前,徐禧曾来蕲水,与苏轼见过,给他的印象是粗有胆气,实甚疏狂,不足以担当军国重事;而沈括又是那么一个好大喜功的投机分子,苏轼私下不免忧心忡忡。苏轼怕见这些官场人物,说话容易惹祸,但又不能放开他的关切,只得作书向滕达道探问消息:
黄当江路,过往不绝,语言之间,人情难测,不若称病不见为良计,二年不知出此,今始行之耳。西事得其详乎?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此信的可示其略否?书不能尽区区。徐禧以诏使身份至边,不顾种谔等资深边将的反对,力赞沈括的计划,筑城永乐,上报天子,赐名银川寨。
讵知永乐为夏人必争之地,岂容占领?九月,西夏以三十万大军来攻。
永乐城被西夏兵团团围困,而地则依山无水,军士饥渴欲死。不久,城破,李舜举、徐禧、李稷均陷夏人之手。神宗以手诏给西夏,他们如能保全该城官兵,当尽还已侵之地。诏书未到,李、徐等已告死难,苏轼作《书永洛事》,曰:“圣主可谓重一士而轻千里矣。”
灵州、永乐两次战役,宋人死者约六十万,丧弃银钱绢谷,不可胜计。神宗得到永乐败讯时,当廷痛哭,自此不饮不食,绕室彷徨,悔恨不已!因此得病,遂尔崩逝,可以说是赍恨而殁。
徐禧由吕惠卿保荐,上《平戎策》投机成功。以一布衣而致大用,苏轼与他一面之交而已,于其死难后,作《吊徐德占》诗,比之为映门的松柏,背面的意思是当非栋梁之材,如不大用,定可终老岩壑,抱子生孙,政府“小才大用”成此恶果。至作吕惠卿责词时,所谓:“力引狂生之谋,驯至永乐之祸,兴言及此,流涕何追。”狂生者,即此徐禧。
苏轼遭难以来,朝廷政局,每下愈况。
国家的老成们,依然退出在政治的权力圈外,默默无闻。如司马光在洛阳独乐园里专心编撰《资治通鉴》,绝口不谈国事;张方平以太子少师致仕后,健康状况很坏,息影南都,无限寂寞;以司徒致仕的韩国公富弼,家居洛阳,悠游泉石,至元丰六年即已薨逝;文彦博虽然拜太尉,判河南,也只能邀同一辈耆老,举行耆年会,流连诗酒,消磨时日而已。38即使当年那么勇于自用,最有魄力、最有抱负的王安石,现在金陵,也只每日在钟山道上,驴背寻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