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雪堂落成后,苏轼有了招待客人的住处。元丰五六年间,雪堂寓客不断,五年五月绵竹道士杨世昌来,住到六年五月方才离去;而五年年底,同乡巢谷又来了,也住在雪堂;六年二月琴师崔闲自庐山来,幸而雪堂有屋五间,三位客人不妨同住;至六年三月间,与苏轼交契最深的於潜天目山诗僧参寥,又从杭州不远千里到黄州来看他,寓居雪堂整整一年,直至次年(元丰七年,1084)四月,才随苏轼一同离开黄州。
经验显示,一个人有些怎么样的朋友,可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物。黄州雪堂所招待的宾客,尽是道士(杨世昌)、和尚(参寥)、画家(米芾)、琴师(崔闲)和亡命者(巢谷)等,虽然因是罪官,士大夫们避嫌不敢来,但也足可看出苏轼血管里流着豪侠的热血,本来喜欢那些流浪江湖的朋友,一时都在黄州聚首。
参寥来了,他有了互相唱和的对手,作《再和潜师》诗:“吴山道人心似水,眼净尘空无可扫。故将妙语寄多情,横机欲试东坡老。……”竭尽僧俗两诗人穷居斗韵之乐。
参寥的诗境,风流蕴藉,几年来更多进步了,黄州所作,如《秋江》:“赤叶枫林落酒旗,白沙洲渚夕阳微。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又如“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句,更是直追渊明风格,苏轼称其清绝,谓不下于林和靖。
他们两人在东坡雪堂拥鼻吟哦,坐忘人世,却使在京师软红尘中的朋友大为涎羡。有人写信给苏轼问道:“闻公与诗僧相从,岂非‘隔林仿佛闻机杼’者乎?真东山胜游也。”即将此函出示参寥,笑道:“此吾师七字法号。”36
有一晚,苏轼梦见参寥拿了一卷诗轴来看他,醒后记得饮茶诗两句:“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觉得此语甚美。槐火换新,是宋代风俗,每年清明节,例须将家中“火种”调换新火,可以理解,但不明白泉何故新?
参寥解释道:“俗以清明淘井,也许因此说泉水也一时新了。”这种说梦的事,虚无缥渺,说过也就算了。不料七年后,居然在杭州西湖智果精舍里,有了“泉新”的事实应验,使人顿生“知命无求”的感悟。37
十 老农忧国
知识分子为实现理想而生活,他们可以不在乎现实世界中的得失荣辱,不在乎物质生活的贫乏,但却无法忍受被现实社会排斥、废弃的命运。知识分子怀着一片对国家和生民奉献的热情,具有不可压制的观察与批评的精神,一旦遭逢政治势力的压抑和阻截,无异彻底冲毁了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道”,这种摧残生命意义的打击,使士君子者人生庄严的使命感完全丧失,残存这个苍白的生命,不能不落入自我迷失的彷徨,而造成无可奈何的忧戚。
朋友赵昶(晦之)来信劝苏轼:“处患难,不戚戚。”苏轼大不为然,凛然复书道:
示谕“处患难,不戚戚”,只是愚人无心肝耳,与鹿豕木石何异!所谓道者,何曾梦见?……知识分子的淑世精神,是生命中的长明灯,不论发生何等残酷的遭遇,生命存在,此火不灭。苏轼《与李公择(常)书》,正可以作前函的正面注解:
兄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所以,那几年间,好大喜功的当权者,以国家的命运做赌注,贸然发动对西夏的战争时,苏轼不免忧心忡忡,付与异常的关切。战争失败所造成的耻辱,使苏轼满怀悲愤,无可发泄,只得借用吊唁朋友的形式,作诗写记,隐约吐露这黄州老农的忧国之心。
事起元丰四年(1081),西夏发生政变,西夏王秉常被臣下幽禁了。边臣劝帝乘此机会兴师问罪。神宗便诏熙河经制李宪等五路兵马,大举西征。高遵裕以环庆之师节制泾原刘昌祚的兵马,种谊以鄜延之师分道行兵。李宪只是一个宦官,不懂军事,虽然派驻边疆,也并不深知疆务。军行距灵州百里,虏骑骤至,幸有高遵裕出精骑接仗,未被所乘,斩首千余级,又会合泾原兵马,径围灵州。
围城久久未下,刘昌祚请分兵攻打东关,不许。西夏人决黄河之水灌营,又抄绝大军赖以供给的饷道,士卒冻溺而死者无算,余军断炮为梁逃生,与追兵厮杀,转战累日,终于全军败覆。时在元丰四年(1081)九月,为第一次的灵武兵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