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从不严格督促孩子们读书,所以说:“废学从儿懒。”但是孩子们的诗文习作,他都要看的,认为用字必须经济,凡是辞多而意寡的,或者滥用的虚字,一定勾出来,要他们改写——这是苏轼作文的一个要诀,不但这样训练自己的孩子,对他的侄子们也一样用心教导,如赵德麟在苏辙家亲见苏轼寄他侄子的旧札,有曰:
二郎侄:得书知安,并议论可喜,书字亦进。文字亦若无难处,止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只书字亦然,善思吾言。34夜坐无事,尝与长子苏迈联句为乐。苏迈似是一个木讷老实的青年,才华不及他的两个弟弟,少年时作《林檎诗》,有句云:
熟颗无风时自脱,半腮迎日斗鲜红。老父认是“颇有思致”。联句中,儿子说:“乐哉今夕游,获此陪杖履。”做父亲的也鼓励他道:“传家诗律细,已自过宗武。”欣见自己的儿子比杜甫的宗武强。
元丰五年(1082)岁将暮时,有个多年未见的乡友突来黄州投奔苏轼,他是巢三。巢三,本名穀,后改为谷,字元修,读书不成,虽曾中过举,却未能通过礼部的进士试,浪迹京师,又想改从武举求个出身,但是武功都须自幼锻炼,所以退而习剑,更无成就。失意之下,他便萧然一身,浪游秦、凤、泾、原之间,后来投身于熙河名将韩存宝军中,做了几年幕僚。四年七月,存宝以逗留不进之罪伏诛,巢谷受存宝生前嘱托,送数百两蓄积银两与他的妻子后,在江淮一带,变更姓名,逃亡了一年多,转到黄州来避祸。苏轼立即留他在家,教迨、过二子读书。与从兄子安信上说:“巢三见在东坡安下,依旧似虎,风节愈坚,师授某两小儿极严。……”35
苏轼陪这亡命的朋友到雪堂去住,那个景况,真是凄凉。照他自己的描写,床上只有一条破棉被,破灶里散发着湿柴的潮气,架子上只剩得一樽残酒,自己喝了不够脸红,只好请客人姑且润润喉咙。
巢三也不嫌清苦,除了教书外,他还煮猪头灌血睛,做姜豉菜羹,宾主共享。
苏轼说过:“妻却差贤胜敬通。”一点不假。苏轼谪居黄州,家中还留着两三个愿同清苦的侍儿,其中有个朝云,本姓王,字子霞,钱塘人,熙宁七年(1074)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时,投入苏家,当时她还只有十二岁。
朝云长大起来,出落得秀外慧中,冠绝侪辈,天生雪白的肤色,不必借重膏沐,小小两片嘴唇,永远鲜红欲滴,风姿绰约,体态轻盈,到三十余岁,苏轼还要赞她:“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不但天生丽质,而且举止活泼,富有热情,完全是个外向型聪明乐观的女孩子,她这气质,这性格,就最投合苏轼的喜爱。
黄州以前,苏轼似乎先有一妾曰凌翠,没有同来,答朱康叔(寿昌)问,复书说:“所问凌翠,至今虚位,云乃权发遣耳。何足挂齿牙,呵呵!”权发遣者,宋代官制名词,意为“暂代”,可见当时,朝云还没有妾的身份,只是侍儿而已。
初到黄州,朝云年才十九,苏轼多时闲暇,苦于寂寞,他俩接近的机会较多,感情自然亲密起来,苏轼的熟朋友们,也都认识了他身边的这个丽人。
元丰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朝云为苏轼生了一个稚子,其时这父亲已经四十八岁了,也可算是暮年得子,非常高兴,写信告诉蔡承禧(景繁)道:
凡百如常,至后杜门壁观,虽妻子无几见,况他人也。然云蓝小袖者,近辄生一子,想闻之一拊掌也。定然是承禧见过朝云,不晓得她的名字,所以照她那天所穿的衣服,称她为“云蓝小袖者”。苏轼不大喜欢与妇人厮混,虽妻子亦不常见,但他乐与朝云为伴,他俩的欢好,可以想见,而王夫人传统的不妒美德,尤其难得,难怪苏轼满意称道。
苏轼为这庶出的稚子,取名遯,乳名幹儿。遯者,遁也,苏轼此时甘心避世之意,已很显然。
这孩子的相貌,很像父亲,尤其额角那一部分最像,苏轼钟爱这患难中所得的少子,也是人之常情。朝云生了儿子,在苏家中也就有了她的地位。从“权发遣”正式擢升为妾,不再是普通的侍儿了。
遯儿生后第三日,俗为“三朝”,苏轼作《洗儿》诗,语意悲愤,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