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撰就一篇短文——《节饮食说》,写成帖子,粘在壁上,约束自己,昭告朋友,还想出许多好处来为自己譬解。那帖子是这样写的:
东坡居士自今日以往,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之,可损不可增。有召我者,预以此告之,主人不从而过是者乃止。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这个办法,可以省钱,但却不能止馋,见于《答毕仲举书》里,则他还另有一种心理疗馋的办法。如言:
偶读《战国策》,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者,可谓巧于居贫者也。菜羹菽黍,差饥而食,其味与八珍等;而既饱之余,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美恶在我,何与于物?果然,至元丰四五年后,他虽然对于食道一样兴致勃勃,不过做菜的素材却已十分节约了。如他做的东坡羹很有名,甚至有人求他传授做法,因此撰《东坡羹颂》,其实只是一式菜羹,不用鱼肉五味,以菘若蔓菁、若芦菔、若荠等杂煮而已,自谓“有自然之甘”。
元丰六年正月,同乡巢谷(元修)自蜀来,谈起眉州有一种巢菜,味甚香美。两人都有同嗜,惜乎别处不产,这使离蜀十五年的苏轼追思乡味,怀念不已。巢谷说,孔融戏杨修,指杨梅曰:“此是君家果。”依其例,此该称“吾家菜”。两人“话”饼充饥,苏轼作了《巢菜》诗(一作《元修菜》)。
巢谷也是烹调好手,他住在雪堂,常常亲自下厨煮猪头灌血睛,做姜豉菜羹,与苏家父子共餐,苏轼赞道:“宛有太安滋味。”
不过苏轼除了家厨之外,还是别有解馋的去处。对江刘郎洑王齐愈非常好客,他每至武昌,必主其家,“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而“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馔,喜作会”。大约即系现代人所说的聚餐会,他也是参与的常客(皆见《答秦观书》)。
监仓刘唐年主簿家里,煎米粉作饼,味甚酥美,苏轼吃得好,便问:“此饼何名?”
主人也不知道,苏轼便道:“就叫‘为甚酥’好了。”
潘大临,即以写过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而知名千载的诗人,他家酿造一种逡巡酒,苏轼尝了一口,觉得很酸,便说:“莫作醋错著水来否?”
过不多天,苏轼带了家人去郊游,想吃刘家的煎饼,便写了一首短诗代柬,向刘唐年讨:“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23
正因为他对饮食有那么深切的嗜好,才会在这些事情上,表现出如此无穷的风趣。
八 黄泥坂和赤壁
苏轼是个好动的人,无事便要到各处走动,家里是坐不住的。惜乎黄州附近,够得上称名胜者,只有武昌西山的寒溪一处,余如东门外的青草亭、韩家圃这几个地方,去多了也就没甚意思。
唯有门前那一片浩淼的江流和沿江陡立的那一道绛赤色的崖壁,风光明媚,时时吸引苏轼,如遇风平浪静而又没有别处可走时,就弄只小船,沿着江边划水,常常不自觉地划到赤壁那一带江面上去。倦了,就停桨闲眺,让这小舟随波自去,他只在船上欣赏天上的流云、江中的白浪和沿江的山容石色。
自从垦辟东坡后,苏轼每天进出东门,城门的守卒常常带着诧异的眼光看他。苏轼在心里回答他们道:“你们不要笑我,自来贤达之士,谁不走过贬谪这条患难的道路?百年以后,黄州人还会常常说起我哩!”24
元丰五年(1082)二月雪堂落成后,苏轼留在那里的时间更多了。白天忙着灌溉耕耘那些农事,晚上则常留在雪堂读书。远道的朋友来时,就以雪堂为客馆,他以与朋友饮酒剧谈为乐,每每要到夜深人静,才曳着手杖回去。走在路上,静听他那响簧铁杖25,敲击着粗石路面,发出铿锵的声音,清脆悦耳,心里有种万虑皆澄的喜悦。作《东坡》诗: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从东坡到临皋亭,不到一里路,正好让他从容步行,舒松筋骨。说到道路,黄州城瞰江跨谷,到处都是黄泥的田坂路,苏轼朝出暮归,每日都在坂路上走,常人也许会抱怨遇雨泥泞,晴天飞尘之苦,但是苏轼不然,一日大醉,作《黄泥坂词》,却将这条山边村路,说得那么幽美动人:
出临皋而东骛兮,并丛祠而北转。走雪堂之陂陀兮,历黄泥之长坂。大江汹以左缭兮,渺云涛之舒卷。草木层累而右附兮,蔚柯丘之葱蒨。余旦往而夕还兮,步徙倚而盘桓。虽信美而不可居兮,苟娱余于一眄。…………朝嬉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苏之我嫚。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上苍所造的一丘一壑,一溪一水,无不有它各自的妍美,但须慧眼灵心,随时体味,遇之于目,会之于心,则天地间几乎无处不是美境,如苏轼记黄泥坂词,就是个极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