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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18)

作者:李一冰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首“大江东去”(《赤壁怀古》)词,是《东坡乐府》中,家喻户晓,最负盛名的杰作。读来,便觉有万里江涛,奔赴眼底,千年感慨,齐上心头的叹喟。其实是苏轼目前的遭遇,使他觉得不论是羽扇纶巾的周瑜,还是狼狈战败的曹操,他们都已发挥了生命的光辉,照亮了时代,丰盈了历史,谁复像他这样的处境,将有限的生命平白浪费?“故国神游”,哪里还能够不自伤流落,哪里能够不自笑头上早生的白发。

苏轼自始就怀疑这地方并非真是火烧曹营的古战场,因此他下笔即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表明存疑的态度。据南宋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注,苏轼作《赤壁赋》后的次年,还在赋后题一跋语: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当时曹公败归由华容路……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矣。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可见这一疑问存在他心里,历时一年,还未能解。这种一言不苟的态度,足令人叹赏。事实上湖北境内,江汉之间,名叫赤壁的地方,共有三处:一在今嘉鱼县东北江滨,《荆州记》作蒲圻县沿江一百里南岸,与乌林相对之处,这才是周瑜大破曹操的地方,真正历史上的赤壁;二在武昌县东南七十里,又名赤矶;三即苏轼所游之处,在黄冈县城外,土名“赤鼻矶”,亦即沈复《浮生六记》所云:“赤鼻矶在黄州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水经》所谓赤鼻山是也。”

苏轼《前赤壁赋》所记之游,时在元丰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即篇首所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那一次。

这次游伴中有一远客,即四川绵竹武都山的道士杨世昌。这年夏天,他云游庐山,转道到黄州来看苏轼。杨世昌,字子京,是个多才多艺的道士,苏轼曾书一帖,盛称他善画山水,能鼓琴,通晓星象、历法与骨色(相),能作轨革卦影,还会黄白药术,赞他:“可谓艺参矣。”28

元丰五年,黄州正闹水灾,大旱之后,霖雨不歇,人人面临“室家之忧”。唯这杨道士,孤身一人,恰如闲云野鹤一样,来去自由,更难得的是他身体强健,即使“泥行露宿”,都不在乎。苏轼非常羡慕。

杨道士善吹洞箫,诗言:“杨生自言识音律,洞箫入手清且哀。”《赤壁赋》中说:“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下面着力描写水上箫声之美,这吹箫之客,当然就是这个道人杨世昌了。

苏轼少年得意,一夕之间,名满天下。自入仕途,逞着一腔淑世的热情,追求理想。然而,任何时代的现实,总难符合天才的抱负,则又不免乘其迈往的豪气,痛快淋漓地评骘政事,发泄感情。不料这份热忱,这份豪气,为他带来了几乎是杀身之祸。自从贬谪黄州,物质生活当然大不如前,但这并不重要,苏轼的痛苦,是时间对他的压迫。

本来,人的生命,具有“仓促即逝”的特质。苏轼在黄州,正是人生的盛年,发挥抱负、建功立业的黄金时代,怎经得起在此荒瘴江城里平白浪掷?再就个人的生活范围而言,人的活动空间,受着许多现实世界的牵制,本就不大,现在则被法律限制居住于一州境内,这个六尺之躯,宛如被绳索紧紧捆缚,辗转偷生,岂能容忍?

苏轼每常感慨生命短暂,时有“人生如寄”的喟叹,而现在则被投诸荒城,浪费日月。苏轼是个天性豪放,喜欢活动的人,现在却被拘限于黄州这么一个偏鄙的小天地里,动弹不得,积郁之下,不免有突破空间的冲动,如前举《临江仙》这阕词,所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即是这种苦闷化生的幻想。

然而天下事没有绝对的得失,失之东隅者,未始不能收诸桑榆。苏轼原是生长在农村的一个青年,入仕以来,世俗的繁忙,吏事的压迫,焦劳愁苦,日不暇给,使他久违了素所亲近的大自然,使天赋的一腔艺术气质,几乎全被扼杀了。现在却有充裕的时间,得以从容体会大自然里各种不同的情趣,使他尘封的灵性,渐渐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