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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19)

作者:李一冰

临皋亭外呼啸不停的涛声,赤鼻矶畔郁郁苍苍的山容林相,原来看似没有生命的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只因有时间与他接近,日夕相见,不觉产生了意想不及的感情。有了感情才蓦然发现宇宙所孕育的万物,适其自适,各得其所,不但都具有内在的生命,而且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一个在人生旅途中漂泊的灵魂,被大自然慈祥的母性容纳了,则与朝阳夜雨,春花秋月,同为有情天地里的一分子,就如庄子《齐物论》所说的“三籁相应”。天籁与地籁相应,地籁与人籁相应,如此就可以达到“丧我”(去除偏执的我)的境界,则人与自然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世界,即与天地精神合一,使本是局促的生命,即能无限扩大,无限超升,脱出现实世界时空的限制,获得“游于万化”的自由。

在海阔天空的环境里,大自然无穷的生意,与自己的灵感互相呼应时,这世界竟是那么多姿多彩,美不胜收,《赤壁赋》说:“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苏轼不禁欢喜赞叹道:“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大江滔滔东流,然而千年不竭;明月缺而复圆,万古不改。天地间一切现象,看似都在不断变化,但如以永恒的观点来看这宇宙间的万物万化,则此江水何尝流去,月圆月缺,到底也无所谓消长。所以苏轼与客夜游赤壁时,指着这片江水,这轮明月,慨然道: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人,也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人生若不被某些短浅的人,强将表里贯通的一个整体,分割成过去、现在与将来等若干片段,造成狭义的时间观念,就不至于被局限在这个特定的时间框框里,辗转沉吟,无力抗拒。

苏轼在黄州住了三年后,思想境界,便是不同。从痛苦中体验出生命之实相与妙谛,在对大自然的观照中,悟出万物运行变化的奥秘,从而肯定“天人相类,天人相通”的道理。倘若宇宙间的江水无尽,明月无尽,草木之春荣秋落无尽,则我们的生命亦岂有尽时?巨眼的苏轼于是下了庄严的结论: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庄子《大宗师》篇论宇宙与人生的关系,正可作苏轼“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这句话的最佳批注。29

庄子说,把船藏在山壑里,将山藏在大水里,自以为总已非常牢固了,如果半夜里来个大力士将它背起来跑掉,愚昧的人还不曾知道哩!物,按其大小作适当的储藏,仍然不免失落,要是“将天下藏于天下”,就根本无从发生“失落”这么回事了。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突破了时空的限制,超越了主体与客体的分别,物我两忘地融合在道的境界,这便是“化”。人到了“化”境,便如郭象注言:“圣人游于变化之途,放于日新之流,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谁得遁之哉!”如此,将自己藏于天下,参与大化之流行,则我与天地为一,游心自然,无得无丧,物与我都一样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中的一分子。

为物所不及的人的生存,应该有其尊严的存在。大千世界、宇宙人生间,不能单看一刹那中的形象变化,而要以巨眼观彻物我心灵交辉中所妙悟的大道,即是“永恒”。

苏轼在黄州这几年的陶养,使他体会人生,得到妙悟,终能说出这段非道家玄理、佛门禅机所能争执的智者之言。就因为七月这次赤壁之游,玩得很痛快,三个月后,即同年十月十五日之夜,苏轼与客二人30,从东坡雪堂回临皋亭去,走在黄泥坂路上,仰见明月在天,俯视人影在地,情景清逸,他们三人,一面走路,一面行歌互答,非常高兴。这样走了一段,有人说:今天傍晚,江边举网,得了一条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的鲜鱼31,只可惜没有酒。这样便把大家的酒兴提了起来,苏轼兴冲冲回家去跟他夫人打个商量,带了酒来。既已有酒有肴,便又想起曾游的赤壁,于是一伙三人,乘上小船,往赤鼻山下去了。

苏轼游山玩水的兴致一向很高,船到山下,他虽年将半百,依然以腰脚矫健自豪,独自摄衣上山,夜登崖顶,仰天长啸,一吐胸中的浊气。

他在《后赤壁赋》中说,时将半夜,忽有一只翅如车轮、玄裳缟衣的孤鹤,横江东来,嘎然长鸣,掠过船边向西飞去。后来又梦见一个羽衣蹁跹的道士,问他:“赤壁之游乐乎?”其实说鹤说梦,都是影射杨世昌一人,不过把一个具象,化作“鹤掠舟西”,化作梦中的羽士,便平添扑朔迷离、疑真疑幻的气氛,造成绝美的层次。32苏轼笔下,瞬息万变,令人目不暇给,时而把人带到永恒的边缘,忽又回到平凡的人世。他的弟弟苏辙尝说:“子瞻诸文,皆有奇气。至《赤壁赋》,仿佛屈原、宋玉之作,汉唐诸公皆莫及也。”确然不是阿其所亲的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