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他于元丰五年三月间,去麻桥看病,病愈后,就和医生庞安常同游蕲水郭门外二里许的清泉寺和王羲之的洗笔池,徜徉于兰溪之上。入夜,到一酒家喝醉了酒,在蕲水道中的溪桥上休息了一会,桥本身只是一座乡野的溪桥,但苏轼眼下,感受却不凡,作《西江月》词,叙(序)曰:“春夜蕲水道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觉,乱山葱茏,不谓人世也。书此语桥柱上。”词云: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五年九月间的夜晚,他与几个朋友在江上饮酒,薄醉归家,一路欣赏江水接天、风露浩然的秋色,忽然兴起“身非己有”的痛苦,生出挣脱尘网、追寻自由的欲望,独自面对着江水幻想起来:“倘使趁这好风好水,将这自己作不得主的躯壳,乘上小舟,听凭江上秋风,随便吹到哪里都好。”他把这份渴求解脱的幻想,写成一阕《临江仙》词,与客大歌数过而散。这阕词是这样的: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每有所作,即为人传诵,此词一出,立即化为谣言。盛传那天晚上,苏轼写此词后,便将冠服脱下,挂在江边树上,拏舟长啸而去。这谣言传到太守徐大受耳中,则是“州失罪人”,他有监管的责任,如何得了,立即传车往访,到了临皋亭苏家,苏轼还在高卧,鼾息如雷,不觉大笑。26
元丰六年开春后,苏轼的健康状况很不好。正二月间,大约受了寒,感冒了,引起咳嗽,拖了个把月还未痊愈。又碰上牢城失火,延烧市廛,火自西北来,一直烧到雪堂,总算扑灭了。《招巢谷归来书》说:
东坡荒废,春笋渐老,饼餤已入末限,闻此当俟驾耶?某五七日,苦壅嗽殊甚,饮食语言殆废,矧有乐事?……时入初夏,接着又害起疮疖来,原定要到岐亭去看望陈慥的,也因疮痛作罢。此病拖延甚久,不但没能治愈,至五六月间,这疮疖的风火之毒,忽然上升,侵及右目,炎赤肿痛,几至失明。《与蔡景繁书》云:
某卧病半年,终未清快。近复以风毒攻右目,几失明。信是罪重责轻,召灾未已。杜门僧斋,百想灰灭。就因这个眼病,苏轼困在家里,约有一两个月没有出门。恰巧同年四月,临川曾南丰(巩)在江宁病故。于是,谣言再度发生,说苏轼已与曾巩同日病死,附会其辞地说如李长吉一样,被上帝召往玉楼修文去了。
不多几时,这谣言就传到了京师,甚至传入禁廷,神宗皇帝也听说了这则传闻,立刻召问尚书左丞蒲宗孟,因为宗孟与苏轼不但是小同乡,而且还是姻戚——宗孟的胞姊嫁与苏轼的堂兄,是堂侄千乘的母舅。不料宗孟并不知晓,只是含糊对曰:“日来外间似有此语,但亦不知翔实。”其时神宗正在传膳,信其为真,叹息再三,连声惋惜:“才难,才难。”辍饭而起。27
有人把这谣言告诉了在许昌的范镇,景仁是个至性人,绝不怀疑,举袂大恸起来,即命他家子弟,立刻带笔款项,到黄州去赙唁苏家遗属。子弟们劝慰他道:“这个传闻,真假还不知道,不如派人先去黄州看一下,如果确实,再去吊唁不迟。”
于是,就派范家门客李成伯去黄州一探。成伯见到苏轼好好活在那里,不免道出此行缘由,苏轼大笑起来,心里却充满了感激。《答范蜀公书》说:
李成伯长官至,辱书,承起居佳胜,甚慰驰仰。……某凡百粗遣,春夏间多疮患及赤目,杜门谢客,而传者遂云物故,以为左右忧。闻李长官说,以为一笑。平生所得毁誉,殆皆此类也。何时获奉几杖?临书惘惘。苏轼居黄未久,第一次与儿子迈一同漫游江岸,过知州官邸不过百步,就看见一片绛赤色的崖壁,矗立在深碧色的江水中,别有一番挺拔杰出的气象,从此常常划船到这崖下江边来玩,或者捡拾江边彩色的石子,或者攀登崖上的徐公洞,寻视鹘鸟的窝巢。闲看两条大蛇在崖上缓缓蠕行。
苏轼初听人说,这地方即是三国时代吴蜀联军大破曹魏的古战场。凡是怀着满腔淑世的热情而横被现实压制的人,每好追想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以弥补心理的空虚。苏轼亦然,初游赤壁,就写下一阕有名的《念奴娇》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