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战争与和平(78)

战争与和平(78)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谈话时消失了的愚蠢笑容又在陆军大臣的脸上出现了。

“再见,非常感谢您。皇上一定愿意接见您。”他又说了一遍,低下头去。

当安德烈公爵走出宫廷的时候,他觉得,胜利给他的兴致和幸福,现在都被他留下,并且交给陆军大臣和彬彬有礼的侍从武官冰冷的手中了。他全部的思绪立刻改变了:那场战斗仿佛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

安德烈公爵在布吕恩住在一个熟人——俄国外交官比利宾那里。

“啊,亲爱的公爵,再没有比您更叫人愉快的客人了。”比利宾出来迎着安德烈公爵说。“弗朗茨,把公爵的东西放到我的卧室里去!”他对引博尔孔斯基进来的仆人说。“怎么,是来报捷的?好极了。我这样子,您一看就知道我是在家卧病呢。”

安德烈公爵梳洗穿戴完毕,走进外交官的豪华书房,在摆好的菜饭前坐下。比利宾悠闲自在地在壁炉旁边坐着。

在长途旅行之后,而且是在失掉一切洁净和优雅的生活条件的长期行军之后,安德烈公爵一到这自幼就习惯了的阔绰环境中,一种舒适、恬静的感觉便油然而生。除此以外,在受到奥地利人那番接待之后,能和一个俄国人谈谈心,而这个人他料想也怀有一般俄国人对奥地利人的共同的厌恶感(这是他现在特别强烈地体会到的),即使不说俄语(他们用法语谈话),也使他感到愉快。

比利宾三十五岁上下,独身,和安德烈公爵属于同一阶层。他们早在彼得堡就认识,但直到上次安德烈公爵跟随库图佐夫到维也纳时,他们才更接近起来。也和安德烈公爵在军界是一个有远大前程的青年一样,比利宾在外交界有更大的前程。他人还年轻,但已经是一个并不年轻的外交家了,因为他从十六岁就开始供职,曾在巴黎、哥本哈根等地待过,如今在维也纳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奥地利首相和我们驻维也纳的大使都认识他,而且器重他。他不像有些外交官那样,认为要当一个很好的外交官,只需有一些消极的优点,知道什么事是不该做的,并且会说法语就行了。他是那种热爱工作而且善于工作的外交官,别看他懒,他有时能够通宵不眠地坐在办公桌前。不管工作的实质如何,他都做得很好。他关心的问题不是“为什么要做?”,而是“怎样做?”外交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对他是无所谓的。把通令、备忘录或者报告拟得巧妙、准确和优美,这才是他最大的乐趣。比利宾的功绩所以被重视,除了文字工作之外,还由于他具有上层社会待人接物和言谈应对的本领。

比利宾像爱工作一样爱谈话,不过所谈的话一定要精辟、俏皮。在社交场所,他总是等待机会说点什么巧妙的话,而且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参加谈话。在比利宾的言谈中经常插进一些结构完美、立意新颖、能引起共同兴趣的俏皮话。比利宾在自己头脑中的实验室里似乎特意把这些俏皮话编制得轻巧简练,便于社交界一般小人物记忆并从一个客厅带到另一客厅。的确是这样,比利宾的言辞在维也纳的客厅中不胫而走,而且据说,甚至对于所谓国家大事也往往不无影响呢。

他那张瘦削、憔悴、焦黄的面孔,布满皱纹的深沟,这些深沟总是精心地洗得白白净净,像刚洗过澡的指甲尖一样。皱纹的运动是他的面部表情的主要手段。有时他的眉毛往上一挑,额头就蹙起一道道宽大的皱褶,有时眉毛垂下来,腮帮上就形成巨大的褶子。一对深陷的不大的眼睛,老是快活地、直勾勾地看人。

“好,现在给我们讲讲你们的丰功伟绩吧。”他说。

博尔孔斯基以最谦逊的态度把战役经过和陆军大臣的接见讲了一遍,一次也没有提到自己。

“他们像对待闯进九柱戏的狗似的接待我。”他结束自己的话,说。

比利宾咧嘴笑笑,脸皮的褶子舒展开来。

“可是,亲爱的,”他一边说,一边远远地审视自己的指甲,皱起左眼上方的皮肤,“虽然我很尊敬‘正教的俄罗斯军队’,但是我认为你们的胜利不是最辉煌的。”

他一直用法语谈话,只有当他想轻蔑地强调某个字眼时,才说俄语。

“不是吗?你们倾全军之力对付可怜的莫蒂埃一师人,而那个莫蒂埃竟从你们手里跑掉了,还谈得上什么胜利呢?”

“可是,认真说来,”安德烈公爵回答,“我们仍然毫不夸大地说,这总比乌尔姆的情况稍微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