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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528)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她老感觉,眼看她就可以弄明白、洞察出她内心的目光带着可怕的、无力解答的疑问所注视着的那件东西。

十二月底,娜塔莎穿一件毛料的衣裳,辫发随便绾一个结,她瘦削、苍白,蜷着腿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紧张地把衣带的末端揉成一团,然后又放开它,眼睛望着门的角落。

她向着他消逝的彼岸——人生的彼岸望去,她先前从未想过、并且先前觉得那么遥远和不相信它存在的那个人生彼岸,现在她觉得它比其中的一切不是空虚就是破灭、再不然就是痛苦和屈辱的人生的此岸更近更亲,更可理解。

她向他到过的地方望去;但是她只能看见他到过那些地方的时候的样子,想象不出他别的样子。她又看见他在梅季希、在特罗伊茨、在雅罗斯拉夫尔时候的样子。

她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她重述他的话和对他说过的话,有时她为自己、为他想象当时可能说出的另外的话。

就像在眼前,他穿着丝绒的皮衣躺在安乐椅里,头支在瘦削苍白的手上。他的胸脯深深地陷下去,肩膀耸起。嘴唇紧闭,眼睛发出亮光,额头上的皱纹不断地打褶又展平。一条腿隐约可见地在迅速地微微颤抖。娜塔莎知道,他是和折磨人的疼痛作斗争呢。“这是一种什么痛苦呢?为什么有这种痛苦?他有什么感觉呢?他一定觉得很疼!”娜塔莎想。他感到她在注视他,于是抬起眼睛,不露笑容,说起话来。

“有一件事最可怕,”他说,“这就是把我和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永远连在一起。这是永久的痛苦。”娜塔莎像一向那样,不等想好说什么,就答话了。她说:“不会老这样下去的,一定不会的,您会康复,完全康复。”

她现在又看见他,她现在正体验着她当时所感受的一切。她回忆起他听到这番话时他那久久凝视着的目光是那么忧郁和严厉,她明白,那长久的注视,含有责备和绝望的意味。

“我承认,”娜塔莎现在自言自语,“如果他成为永远受苦的人,那是可怕的。当时我那样说,只是因为那对于他是可怕的,可是他理解错了。他以为那对于我是可怕的。他当时还想活——害怕死。而我对他说了粗暴、愚蠢的话。我不是那样想的。我的想法完全不同。如果我把我所想的说出来,那我就会说:就让他慢慢地死去,就让我永远眼看着他慢慢死去,也比我现在幸福。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人也没有了。他知道这个吗?不。他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了。而现在,已经永远、永远无法补救这一点了。”他又对她说那同样的话,但是现在娜塔莎在想象中给他的回答却不一样了。她拦阻他说:“这在您觉得可怕,在我并不可怕。您要知道,我少了您在生活中就什么也没有了,和您一同受苦,对于我是最大的幸福。”于是他拿起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就像他临死前四天那个可怕的晚上握它一样。于是,在她的想象中,对他说出当时她本来就可能说的温存、爱抚的话。“我爱你……爱你……爱你……”她痉挛地握紧双手,拼命地咬紧牙关,说。

一种甜蜜的悲伤充满她的全身,泪水涌出眼眶,但是她突然问自己:我这是对谁说话?他在哪儿?他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然而一切又被冷酷无情的困惑不解遮掩住了,她又紧蹙眉头,向他所在的方向注视。她似乎觉得,眼看她就要识破那个奥秘……但是,就在她觉得她已经解开那个不可理解的事物的时刻,门环给敲得山响,女仆杜尼亚莎带着惊慌、不注意女主人的神情,快步闯进门来。

“请您快到爸爸那儿去吧,”杜尼亚莎带着特别的、紧张的表情说,“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有信来。”她抽泣了一下,说。

娜塔莎除了对所有的人都有疏远感觉之外,这时她对家里人另有一种特别的疏远感觉。所有的亲人:父亲、母亲、索尼娅,在她是如此亲近,如此习以为常,如此平凡,以致他们的言谈、感情,她都觉得对她近来所处的那个世界是一种侮辱,她对他们不仅淡漠,而且敌视。她听了杜尼亚莎传来的关于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但是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会有什么不幸,他们怎么可能有不幸,他们一切都是老样子,因循守旧,平平静静。”娜塔莎心里说。

她走进大厅的时候,父亲匆匆地从伯爵夫人房里走出来。他满脸皱纹,沾湿了泪水。他从那屋里出来显然为了让压抑住的恸哭发泄出来。他看见娜塔莎,绝望地两手一挥,突然痛苦地发出痉挛的哽咽声,扭歪了他那柔和的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