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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81)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当她跑进客厅,在她那激动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爱的表情,无限地爱他,爱她,爱一切与她所爱的人相接近的东西;怜悯的表情;为帮助他人渴望献出自己的一切的表情。显然,此刻在娜塔莎心中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没有想到她和安德烈公爵的关系。

敏感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第一眼看见娜塔莎的脸,就一切都明白了,于是又悲又喜地俯在她的肩上哭起来。

“走,咱们到他那儿去,玛丽。”娜塔莎一边说,一边领她到另一个房间。

玛丽亚公爵小姐抬起脸来,擦干了眼泪,面对着娜塔莎。她觉得从她那儿她可以弄明白一切,可以探听出一切。

“怎么样……”她刚要问,忽然停住了。她觉得用语言来问或回答是不可能的。娜塔莎的脸和眼睛一定能把一切说得更明白、更深刻。

娜塔莎望着她,但是似乎在害怕,在疑虑——是说还是不说她所知道的一切;她仿佛觉得,在这双透视到她内心最深处的明亮的眼睛之前,不能不把一切她所见到的真相说出来。娜塔莎的嘴唇忽然颤抖了,她的嘴周围忽然现出难看的皱纹,她哭了,手捂住脸大哭起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明白了一切。

但是她仍然抱着希望,于是用那为她所不相信的语言问道:

“他的伤势怎么样?总的看来,他的情况怎么样?”

“您,您……就会看到的。”娜塔莎只能说这么一句。

她们在楼下他的房间附近坐了一会儿,停住哭泣,以便带着平静的面色去看他。

“病情的全部经过怎么样?已经恶化很久了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娜塔莎说,最初,高烧和疼痛引起的危险期,在特罗伊茨的时候,过去了,医生只怕一样——坏疽病。但是这种危险也过去了。来到雅罗斯拉夫尔的时候,伤口开始化脓(娜塔莎知道有关化脓等等一切情况),医生说,化脓可能是正常的现象。随后发冷发烧。医生说,这种发冷发烧并不严重。

“可是两天前,”娜塔莎说,“突然起了变化……”她忍住哭泣,“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您会看到他怎么样了。”

“他衰弱了?他瘦了?……”公爵小姐问。

“不,不是那个,更坏。您会看见的。唉,玛丽,他太好了,他不能,不能活,因为……”

十五

娜塔莎用习惯的动作推开他的门,让公爵小姐先进去,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恸哭已经哽住她的喉咙。不管她怎样事先做好准备,怎样极力镇静,但是她知道她见到他不能不流泪。

玛丽亚公爵小姐明白娜塔莎说的“两天之前他发生这种变化”是什么意思。她明白,这意思是说他突然变得温和了,而这种温和,容易感动,是临死的迹象。她在进屋时,就在想象中看见了她在童年时代就熟悉的安德留沙[11]那张温柔、和善、可爱的脸,他脸上这种表情不常有,因而每次都使她非常感动。她知道他将要和她说一些柔声细语、温存体贴的话,就像父亲临死时对她说的那些使她不禁放声大哭的话。但是这迟早总要发生的,于是她走进屋去。当她用她那近视眼辨认他的外形和寻找他的面容的时候,哽咽越来越升到她的喉头了,她终于看见他的脸,和他的目光相遇了。

他靠着一些枕头躺在沙发上,穿着一件松鼠皮的长袍。他消瘦,面色苍白。他的一只白蜡似的透明的手,握着手绢,另一只手徐缓地移动手指触摸着长长了的纤细的胡子。他的眼睛望着走进来的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见他的脸,遇到他的目光,她突然放慢了脚步,觉得眼泪突然干了,哽咽停住了。她看出他脸上的表情和目光,突然胆怯了,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我有什么罪过呢?”她问自己。“你的罪过是你活着,而且想着活人的事,可是我呢!……”他那冷峻的目光回答。

他慢悠悠地向妹妹和娜塔莎瞥了一眼,在他那不是往外看而是内视自己内心的深邃目光,几乎含有敌意。

他和妹妹按照他们的习惯互相吻了吻手。

“你好,玛丽,你怎么来了?”他说,他的声音和眼神同样的平静和生疏。如果他绝望地尖叫,倒比这种声音不那么令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可怕。

“把尼古卢什卡也带来了?”他仍然那么平静而缓慢地、而且显然在努力回忆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