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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8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这事可能实现还是不可能实现?”他望着她,倾听着钢针轻轻的碰击声,心中想道。“难道命运这么奇特地使我和她相聚,就是为了让我死吗?……难道启示我以人生的真理只是为了让我在虚幻中生活吗?我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我爱她,但是叫我怎么办呢?”他说,他不知不觉突然呻吟起来,这是他在痛苦中养成的习惯。

娜塔莎听见呻吟声,放下袜子,向他探过身去,突然看见他那发光的眼睛,她轻轻走到他面前,向他俯下身来。

“您没睡着?”

“没睡,我看您看了半天了;我感觉您进来了。除了您,还有谁给我这么轻柔的宁静……给我这样的光。我欢喜得简直想痛哭一场。”

娜塔莎向他移得更近些。由于狂喜,她的脸焕发着光彩。

“娜塔莎,我太爱您了。胜过世上的一切。”

“那么我呢?”她把脸转过去一下。“为什么说太爱了?”她说。

“为什么说太爱了?……您看怎么样,您打心眼里、整个心眼里觉得我能活吗?您觉得怎么样?”

“我相信能活,我相信!”娜塔莎几乎大声喊起来,热情地握住他的两手。

他沉默了。

“那就太好了!”他拿起她的手吻了吻。

娜塔莎感到幸福,激动;但她立刻想起来,这样不行,他需要安静。

“可是您还没睡觉呢,”她抑制住欢喜的心情,说,“尽可能睡着……我请求您。”

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松开了,她回到蜡烛前面,照原来的姿势坐下。她两次回头看看他,遇见他那发光的眼睛。她给自己一个课题——织袜子,她对自己说,不织完袜子,决不回头看他。

果然,在这之后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他睡了不久,忽然出一身冷汗,惊醒了。

他在入睡的时候,仍然在想近来常想的那个问题——生和死的问题。更多的是想死这个问题。他觉得他离死更近了。

“爱?爱是什么?”他想,“爱干扰死。爱是生。只是因为我爱,我才明白一切,一切。只是由于我爱,才有一切,才存在一切。只有爱把一切结合在一起。爱是上帝,而死,意味着我这个爱的小小粒子回到万有的、永恒的本源。”这些思想使他感到安慰。但这只是一些思想。其中有什么不够的地方,好像是偏于个人的、理性的东西——不明确。仍然是不安和迷惘。他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躺在现在躺着的屋子里,但是没有受伤,身体是健康的。许多各式各样的人——渺小的,漠不关心的,出现在安德烈公爵面前。他和他们谈话,争论一个不必要的问题。他们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安德烈公爵模糊地记起来,这一切都是扯淡,他有别的最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还继续在谈论,说一些空洞的俏皮话使他们惊奇。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所有这些人都一个个的消失了,取代这一切的,是关上那道门的问题。他站起来向门走去,把它闩起来,而且锁上。能不能把门锁起来关系着一切。他急忙向前走去,但是他的两条腿动不得了,他知道来不及锁门了,但是他仍然疯狂地使尽全身的力气。一种不堪忍受的恐惧折磨着他。这种恐惧是死的恐惧:它站在门外。正当他无力地、笨拙地向门爬去的时候,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在门外使劲地推,它要破门而入了。那个非人的东西——死——要破门而入了,得把门堵住。他抓住门,使出最后力气,虽然上锁已经来不及,总得堵住它;但是他气力小而且笨,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把门推开了,但门又关上了。

它又从外面推。最后的、超自然的努力也无济于事,于是两扇门无声地打开了。它进来了,它就是死。于是安德烈公爵死了。

但是就在安德烈公爵死的那一瞬间,他记起他是在睡觉,也就在他死的那一瞬间,他一努力,于是醒了。

“是的,这是死。我死了,于是我醒了。是的,死就是醒。”他心里忽然亮了,那张至今遮着未知世界的帷幔在他的灵魂视线前面揭开了。他觉得,先前束缚他内心的力量仿佛解放了,那种奇异的轻松感从此不再离开他了。

当他出一身冷汗醒来时,在沙发上动弹起来,娜塔莎到他跟前,问他怎么回事,他没回答她,他不明白她说什么,目光奇异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