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的健康情况怎么样?”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连她自己也奇怪她说的话。
“这个,亲爱的,得问医生。”他说,显然他还在努力做出亲热的样子,他只是用嘴说话(看来完全没有用心想他说的话):
“谢谢你来看我,亲爱的朋友。”
玛丽亚公爵小姐握了握他的手。她的握手使他微微皱起眉头。他不作声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明白了前两天他发生的那种变化。在他的言语中、腔调中,特别是在他的目光中——在那冷漠的、几乎是敌意的目光中,有一种使活人感到可怕的、对人世间的一切疏远的神情。他对活人的一切不大理解;同时还令人感觉到,他不理解活人的事并不是因为他失去了理解的能力,而是因为他所理解的是活人所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然而却占据他整个身心的别样的东西。
“你看,命运多么奇怪地把我们又牵到一起!”他打破沉默,指着娜塔莎说,“她一直在看护我。”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明白他说的话。他这个敏感、温柔的安德烈公爵,怎么能当着他曾爱过、也爱他的人的面说这种话呢!如果他想活下去,他就不会用这么冷漠的、令人难堪的腔调说这种话。如果他不知道他将要死,那么他就会可怜她,他怎么可以当她的面说这种话呢!这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已经无所谓了,而无所谓是由于有一种另外的、非常重要的东西给他以启示。
谈话是冷淡的、不连贯的,而且时时中断。
“玛丽从梁赞经过。”娜塔莎说。安德烈公爵没有注意娜塔莎管他的妹妹叫玛丽。而娜塔莎,当着他的面这样称呼她,也是第一次察觉到这一点。
“怎么样呢?”他说。
“她听说整个莫斯科都烧光了,一点不剩,好像说……”
娜塔莎停住了:说不下去了。他显然很费劲地在听,然而仍然听不下去。
“是的,听说烧光了,”他说,“太可惜了。”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捋着胡子,眼睛望着前面。
“玛丽,你见到了尼古拉伯爵啦?”安德烈公爵突然说,显然是想说点使她们愉快的话,“他来信说他很喜欢你。”他随便、平静地说,他显然不能理解他的话对活人来说所具有的那全部的复杂意义,“如果你也爱他,那就很好……你们可以结婚。”他稍微加快地补充一句,好像他找了好久终于找到这么一句话而觉得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了他说的话,但那些话对她来说除了证明他现在离一切活人的事多么遥远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干吗要谈我啊!”她平静地说,向娜塔莎看了一眼。娜塔莎感到向她投来的目光,没有去看她。大家又不作声了。
“安德烈,你是不是想……”玛丽亚公爵小姐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你是不是想见一见尼古卢什卡?他老念叨着你呢。”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露出几乎看不出的笑容,但是一向熟悉他的表情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惶恐地看出,这不是欢喜的微笑,不是对儿子的温情,而是一种轻微的、温和的嘲笑,嘲笑玛丽亚公爵小姐为了激发他的感情使用了她自以为是的最后的手段。
“是的,我很喜欢尼古卢什卡。他好吗?”
尼古卢什卡被领到安德烈公爵跟前,他惊慌地望着父亲,但是没有哭,因为没有人在哭,安德烈公爵吻吻他,他显然不知道和他说什么。
当尼古卢什卡被领走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又走到哥哥跟前,吻吻他,再也忍不住,哭起来。
他定睛注视着她。
“你是哭尼古卢什卡吗?”他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哭着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玛丽,你可知道《福音》……”但是他突然不作声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别在这儿哭。”他说,仍然用那冷漠的目光望着她。
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哭的时候,他明白她是哭尼古卢什卡将要失去父亲。他费了很大的劲儿强迫自己回到人间来,回到她们的观点上看问题。
“是的,她们一定觉得这是很可怜的!”他想,“然而这是很平常的!”
“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他。[12]”他自言自语,同时也是说给公爵小姐听。“但是不行,她们有她们自己的理解,她们不会理解的!她们不可能理解这一点,她们所珍贵的那些感情,我们觉得非常重要的那些思想,所有这些都是不必要的。我们不能互相了解!”他于是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