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预先被派去雅罗斯拉夫尔打听一下罗斯托夫家的住处以及安德烈公爵的情形的跟班,在城门口迎见正好进城的那辆大型轿式马车,看见公爵小姐从车窗向他探出的脸是那么惨白,他大吃一惊。
“都打听清楚了,公爵小姐:罗斯托夫一家住在广场附近商人布龙尼科夫家里。离这儿不远,就在伏尔加河岸上。”那个跟班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惊疑地望着他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回答主要的问题:哥哥怎么样了?布里安小姐代替公爵小姐提出这个问题。
“公爵怎么样?”她问。
“公爵阁下和他们都住在那所房子里。”
“这么说来,他还活着。”公爵小姐想,并且低声问:“他怎么样?”
“仆人们说: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是什么意思,公爵小姐没有问,只是悄悄地瞥了一眼坐在她面前正在欣赏城市的七岁的尼古卢什卡,她低下头来,直到那辆沉重的马车隆隆地响着,颠簸着,摇摆着,走了一段路后停下来,她才抬头。车梯哐当一声放了下来。
车门打开了。左边是水——一条大河,右边是门廊;门廊上站着几个男仆、一个女仆和一个面孔红润、梳着又粗又黑的辫子的姑娘(这是索尼娅),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她含着不愉快的勉强的微笑。公爵小姐跑上了台阶,那个假装笑脸的姑娘说:“这边走,这边走!”于是公爵小姐来到了前厅,看见一个东方脸型的老妇人,她带着感动的表情快步向她迎来。这是老伯爵夫人。她拥抱玛丽亚公爵小姐,吻她。
“我的孩子!”她说,“我爱您,我早就知道您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虽然心里很激动,但是她明白,这是伯爵夫人,要对她说点什么。她就没头没脑地用法语说了几句客气话,而且腔调也跟人家对她说话的腔调一样,然后问:“他怎么样?”
“医生说没有什么危险。”伯爵夫人说,但是她说这话时,却抬着眼睛叹气,这个姿势却表达了和她的话相反的意思。
“他在哪儿?可以看看他吗?可以吗?”公爵小姐问。
“这就去,公爵小姐,这就去,我的朋友。这是他的儿子吗?”她转身对和德萨尔一同进来的尼古卢什卡说,“大家都住得下,房子很宽敞。唔,多么可爱的孩子!”
伯爵夫人把公爵小姐领到客厅里。索尼娅和布里安小姐在谈话。伯爵夫人在抚爱那个孩子。老伯爵走进来,向公爵小姐表示欢迎。老伯爵自从上次公爵小姐见他以来,样子大变了。那时他是一个活泼、快活、自信的小老头,现在他看上去像一个孤苦伶仃、十分可怜的人。他一面和公爵小姐谈话,一面东张西望,仿佛在问大家,他做的是不是得体。在莫斯科和他的财产被毁以后,他从习惯的轨道被抛出来以后,他显然已经失去了对自己活着的意义的感觉,他觉得在生活中不再有他的地位了。
虽然公爵小姐唯一的愿望是要快点见到她的哥哥,虽然在她一心只想看见他一个人的时候,却受人家的招待和听人家客套地夸奖她的侄子而感到心烦,但公爵小姐观察周围的一切,觉得必须服从当前新的规矩。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必须的,虽然她对这觉得不好受,但是她不抱怨他们。
“这是我的外甥女,”伯爵介绍索尼娅说,“您不认识她吗,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向她转过身去,极力压下对这个姑娘的敌意,吻了吻她。渐渐使她感到难受的是,周围所有人的心情和她内心的情绪距离是那么远。
“他在哪儿?”她又一次问大家。
“他在楼下,娜塔莎和他在一起,”索尼娅红着脸回答,“已经打发人问去了。我想您累了吧,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眼睛里涌出懊恼的泪水。她转身又想问伯爵夫人怎样到他那儿去,这时门外传来轻快的、疾速的、好似快活的脚步声。公爵小姐回头一看,看见几乎是跑进来的娜塔莎,就是那个许久以前在莫斯科相会时为她所不喜欢的娜塔莎。
但是,还没等公爵小姐细看这个娜塔莎的脸,她已经明白,这是一个与她有共同忧伤的真挚的伙伴,因而是她的朋友。她紧走几步向她迎上去,拥抱她,俯在她肩上哭泣起来。
正坐在安德烈公爵床头的娜塔莎,一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到来,就悄悄地走出他的房间,迈着迅速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仿佛快活的脚步向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