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公爵的小儿子才七岁。他刚学会认字,什么都不懂。在这天之后,他有了很多感受,增长了知识、观察力、经验;但是,即使他当时掌握了后来所得到的那些能力,也不可能对他现在在他父亲、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间见到的场面所含有的全部意义理解得更好,更深刻。他全都懂了,没有哭,走出了房间,默默地向随他走出来的娜塔莎走过去,用沉思的、美丽的眼睛羞怯地看看她;他那微翘的鲜红的上唇颤抖了一下,他把头偎依着她,哭起来。
从这一天起,他逃避德萨尔,逃避抚爱他的伯爵夫人,他不是独自一个人坐着,就是怯生生地走到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跟前(他喜欢娜塔莎似乎更甚于喜欢他的姑姑),他安静地、腼腆地和她们亲近。
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安德烈公爵身边走开后,完全明白了娜塔莎的脸上对她表示的一切。她不再和娜塔莎谈挽救他的生命的希望。她和娜塔莎轮流守在他的沙发旁边,不再哭了,只是用心灵不断地向永恒的、不可思议的上帝祈祷,上帝降临到这个即将死亡的人身上,现在已经非常明显了。
十六
安德烈公爵不仅知道他要死,而且感觉他正在死,已经死了一半了。他有一种超脱尘俗的感觉和一种喜悦、奇特、轻松的感觉。他不慌不忙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事。在他一生中时常感觉到的那种可怕的、永恒的、不可知的遥远的东西,现在对于他已经近在咫尺,而且——由于他有一种奇特的轻松感——几乎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看见的了。
以前他害怕生命的终结。他有两次体验到那种非常令人痛苦的死——生命的终结的恐怖,而现在已经不理解那种体验了。
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当榴弹在他面前像陀螺似的打转,他望着收割后的田地,望着灌木林和天空,知道他正面对着死亡的时候。当他在受伤后醒过来,在他心灵中,仿佛从生活的重压中解放出来一般,那朵永恒的、自由的、不受现实生活影响的爱之花,一瞬间怒放了的时候,他已经不怕死了,也不去想死了。
在他受伤以后过着孤独和半昏迷状态的生活的时刻,他越深入地思考那他得到启示的永恒的爱的新原则,他就越不自觉地屏弃那尘世的生活。爱一切东西,爱一切人,永远为了爱而牺牲自我,那就意味着谁也不爱,不过尘世的生活。他越深入这个爱的原则,就越与尘世生活诀别,由于没有爱而存在的那道生死之间可怕的鸿沟也就消失得越彻底。当初,在他想起他要死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死就死吧,那更好。
但是在梅季希村那一夜之后,在半昏迷状态中在他面前出现了他想见的人,他把嘴唇贴到她手上的时候,他哭了,流出平静、欣喜的眼泪,对一个女人的爱情默默地潜入他的心里,又使他依恋人生了。他心里开始又欣喜又惊慌。他回忆在救护站看见库拉金那个时刻,他现在不会再有那种感情了;他现在渴望知道一个问题,他是不是还活着?但他不敢提出这个问题。
他的病按照生理的规律在进行,但是娜塔莎所说的“他发生了那种变化”,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动身前两天的事。这是生与死之间最后的精神的搏斗,而死占了上风。这是一次意外的意识活动:对娜塔莎的爱情唤起他对生命的珍惜,也是最后一次屈服于对未知世界的恐怖。
有一天晚上。他在饭后照常发着低烧,他的思路异常清晰。索尼娅坐在桌旁。他在打盹儿。突然,他周身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啊,是她来了!”他想。
的确,在索尼娅的座位上坐着刚刚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娜塔莎。
自从她开始看护他以来,他常常从生理上感到她的接近。她侧着身子坐在圈椅里,给他挡着烛光,在织袜子。(她学会织袜子是从安德烈公爵对她说,没有人比得上那些老保姆会服侍病人,她们织袜子,而在织袜子的动作中,有一种令人感到慰藉的东西。)她那纤细的手指迅速地移动着,织针有时互相碰击着,他清楚地看见她那低头沉思的侧影。她移动一下——线团从她膝头滚了下去。她颤抖一下,回头看了看他,用手挡住烛光,她小心翼翼地、麻利地、准确地弯下身,捡起线团,仍照原来的姿势坐下。
他一动不动地看她,他看出她在做了这个动作之后需要做一个深呼吸,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只是轻轻地喘气。
在特罗伊茨修道院,他们谈到过去,他对她说,如果他能活,将永远感谢上帝使他受了伤,正是由于这次受伤才能和她在一起;但是此后他们再也不谈将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