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东·卡拉塔耶夫在其他俘虏的眼中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兵;人们管他叫“雏鹰”或者普拉托沙[10],善意地逗他,差遣他。但是在皮埃尔看来,第一夜对他的印象——一个不可思议的、圆满的、永恒的朴素和真理的精神化身,永远也忘不了。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除了把他的祷文背得烂熟外,别的什么都记不住。他在说话时,说了个头,似乎不知道尾。
有时皮埃尔对他的话所含的意义感到吃惊,请他再说一遍时,普拉东已经记不起他刚说过的话了,同样,他对皮埃尔怎么也背不出他所喜爱的歌的歌词。譬如唱道:“亲爱的家乡,小白桦树,我好难受啊。”但是这些词儿如果不是唱而是口述,就没有什么意义。他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从一席话里单另抽出来的个别词句的意义。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是他在生活中活动的一种表现。照他看来,他的生活作为个别现象,就没有意义。它只有作为他经常感觉到的那种整体的一部分,才有意义。他的语言和动作从他身上流出来,正像香味从花上分泌出来那样均匀、必然和直接。他不能理解个别的动作或者词句的价值和意义。
十四
玛丽亚公爵小姐接到尼古拉寄来的消息,知道她的哥哥和罗斯托夫家人一同住在雅罗斯拉夫尔,她不顾姨母的劝阻,打算立刻动身,不单她一个人走,而且还带着侄儿。困难也好,不困难也好,可能也好,不可能也好,——她不打听,也不想知道:她的责任是不单她一个应当亲自守在她那个也许快要死去的哥哥身旁,还要尽可能把儿子给他带了去,于是她准备动身了。安德烈公爵没有亲自写信通知她,玛丽亚公爵小姐认为这要么是因为他身体虚弱得不能写信,要么是因为他觉得路途遥远,对于她和儿子太困难,太危险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用了几天工夫做好了上路的准备。她的车队是:一辆老公爵乘过的、也就是她到沃罗涅日坐的那辆大型轿式马车,一辆中型马车和几辆行李车。同行的有布里安小姐、尼古卢什卡和他的家庭教师、老保姆、三个使女、吉洪、一个年轻的仆人和姨母派来护送她的跟班。
走那条通往莫斯科的平时的大道,已经不可能了,因此,玛丽亚公爵小姐必须绕道经过以下各地:利佩茨克、梁赞、弗拉基米尔和舒亚,这条路很长,由于这条路到处找不到驿马,困难重重,而且在梁赞附近据说有法国人出现,甚至是危险的。
在这艰难的旅行中,布里安小姐、德萨尔和仆人们都为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坚强毅力和积极的行动而感到惊奇。她比大家都睡得晚,起得早,任何困难都难不了她。由于她的积极和充沛的精力鼓舞了她的旅伴,到第二个周末,他们已经到了雅罗斯拉夫尔。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沃罗涅日的最后几天是她平生最幸福的日子。她对罗斯托夫的爱情已经不再使她痛苦和不安。这个爱情充满了她整个灵魂,成为她本人不可分的一部分,她不再抗拒它。在最后那几天,玛丽亚公爵小姐虽然从来没有明确地对自己说出来,但是她确信她是在恋爱。和尼古拉最后那次会面时,就是那次尼古拉来告诉她,她的哥哥和罗斯托夫家里的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她确信这一点。虽然尼古拉只字未提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可能恢复原先的关系(如果安德烈公爵康复的话),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从他脸上看出,他知道而且在考虑这一点。虽然如此,他对她的态度——谨慎、温存和抚爱——不仅没有变,而且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觉得,他反而高兴他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现在有了这种亲戚关系,他就可以更自由地向她表达自己的友情和爱情。玛丽亚公爵小姐知道,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上一个人,而且感觉到她是被人爱着的,因而她是幸福的,心情是平静的。
但是,这种精神方面的幸福,不但不妨碍她对哥哥感到强烈的悲伤,而且相反,精神方面的宁静,使她更能对哥哥倾注全副的感情。从沃罗涅日刚动身的时候,这种感情是这么强烈,给她送行的人看见她那痛苦绝望的脸,都认为她一定会病倒在路上;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全力以赴地应付旅途中的那些困难和操心的事,倒使她暂时忘却了悲伤,并且给她以力量。
正像旅行时常有的情形,玛丽亚公爵小姐只关心旅途的事,而忘掉旅行的目的。但是在快到雅罗斯拉夫尔,已经不是几天之后,而是当天晚上就要面临的情景又在眼前展现了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激动达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