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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58)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皮埃尔朝厢房去,但是热得那么厉害,他不由自主地围着厢房转了半圈,走到一所大房子跟前,这所房子的一边屋顶刚刚起火,附近聚着一群法国人。皮埃尔起初不明白法国人干什么在搬东西;但是当他看见一个法国人用不快的佩刀砍一个农民,从他手里夺一件狐皮大衣,皮埃尔模糊地觉得,他们是在抢东西,但是他没有工夫想这个。

墙壁和天花板倒塌的毕剥声和轰隆声,火焰的呼啸声和咝咝声,人们紧张的喊叫声,动荡不定的烟云——时而浓烟滚滚,时而发亮,夹着火星的闪光腾空升起,红色火焰有的地方密集成禾束状,有的地方好似金色鱼鳞在墙上爬行,以及对热和烟、对动作迅速的感觉,这一切在皮埃尔身上产生那种面对火场常有的兴奋作用。这种兴奋作用在皮埃尔身上特别强烈,因为皮埃尔一看见这场大火,就突然觉得自己从压抑的思绪中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年轻、快活、灵巧和坚决。他从大房子旁绕着厢房跑,他已经准备跑进那还没倒塌的部分,这时听见他头上面有几个声音在喊叫,接着,听见哗啦啦的响声,在他身旁喀嚓一声落下一个沉重的东西。

皮埃尔抬头一看,看见大房子窗口里有几个法国人,正在把满盛金器的抽屉往下扔。另一些站在下面的士兵向扔下的抽屉走过来。

“喂,这家伙要干什么。”其中一个法国人向皮埃尔喝道。

“这所房子里有个小孩。你们看见一个孩子了吗?”皮埃尔说。

“这家伙啰嗦什么?滚开!”几个声音同时说,有一个士兵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来,看样子显然怕他拿走抽屉里的银器和青铜器。

“一个孩子?”一个法国人在楼上喊道,“我听见花园里有个小东西嘤嘤地哭。也许就是他的孩子。总要讲点人情嘛,我们都是人……”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皮埃尔问。

“在这儿!在这儿!”那个法国人指着屋后的花园,从窗口向他喊道,“您等一等,我就下来。”

一分钟后,那个黑眼睛、小个子、脸上有一颗黑痣只穿一件衬衫的法国人,果然从一层楼窗口跑出来,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和他一同向花园跑去。

“喂,你们快点儿,”他对同伴喊道,“眼看热得受不了啦。”

他们跑到屋后的沙子小路上,法国人拉了一下皮埃尔的手,向他指了指前面的圆场子。长凳下面躺着一个穿粉红衣服的三岁小女孩。

“那就是您的孩子,啊,是女孩,那更好了,”那个法国人说,“再见,胖子。总得讲点人情嘛。全都是人。”于是那个脸上有黑痣的法国人跑回他的同伴那儿去了。

皮埃尔高兴得喘不上气来,向女孩跑过去想抱她。可是那个生瘰疬病、样子像母亲、长得不好看的女孩,一见生人,大叫一声拔腿就跑。皮埃尔总算抓住她,把她抱起来;她凶狠地拼命尖叫,用她的小手掰皮埃尔的手,用她那鼻涕邋遢的小嘴咬他的手。皮埃尔就像摸着一只小动物时所感觉的那样,生出一种惊惧和憎恶的感情。但是他尽力强迫自己不扔下孩子,抱着她跑回那所大房子。但是原路已经不通了;女仆阿尼斯卡也不见了,皮埃尔怀着怜悯和憎恶的心情,尽可能温柔地搂紧那个大哭的、湿漉漉的女孩,跑过花园,寻找另一条出路。

三十四

当皮埃尔抱着女孩穿过院子和小巷,跑回波瓦尔大街拐角格鲁津斯基花园时,他一下子认不出刚从那儿去找女孩的地方了:那里挤满了人和从屋里搬出来的家什。那里除了俄国人家庭和从火里抢救出来的财物外,还有几个穿着形形色色服装的士兵。皮埃尔不去注意他们。他急急忙忙寻找那个官吏家里的人,以便把女孩交给母亲,然后再去救别的人。皮埃尔觉得他得赶快去做很多的事。由于火烤和奔跑,皮埃尔觉得热起来,在他跑去救那个女孩时浑身充满着那股青春的活力和坚决劲儿,此刻更加强烈了。那个小女孩现在安静了,两只小手抓住皮埃尔的长衫,像一只小野兽似的在他怀抱里向四外张望。皮埃尔时不时地看看她,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他觉得他在这张受惊和带有病容的小脸上看见了天真无邪的、动人的东西。

在原先的地方,那个官吏和他妻子都不见了。皮埃尔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碰见各种不同的面孔。他不由得注意到一个格鲁吉亚人或亚美尼亚人家庭,这家人里面有一个穿新皮袄和新靴子、具有漂亮的东方脸型的老人,还有一个同样脸型的老太太和一个年轻女人。在皮埃尔看来,那个十分年轻的女人是东方美的化身,她生有一对清秀的、弯弯的黑眉,她那毫无表情的美丽的、长长的脸,非常柔嫩和红润。在散乱的家什中间,在广场的人群中间,她身着富丽的缎子长衫,头扎鲜艳的紫色头巾,好似一棵娇嫩的温室植物被抛到雪地上。她坐在老太太身后的行李上,她那一对又黑又大、长睫毛的杏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显然,她知道自己很美,并为此担心。这张脸给皮埃尔很深的印象,他急急忙忙顺着栅栏走的时候,好几次回头看她。他走到栅栏门口,仍然找不到他要找的人,皮埃尔停下来四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