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对周围的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但他凭本能摸索道路,在那些通往波瓦尔大街的小巷子里并没有走错路。
皮埃尔越走近波瓦尔大街,烟就越浓,大火甚至把空气变得暖和起来。从房顶时时冒出火舌。街上的人多起来,而且那些人更加惊慌了。皮埃尔虽然感觉到他周围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但是他不明白他正走向火场。皮埃尔正沿着一条小路走过一边连接波瓦尔大街、另一边连接格鲁津斯基公爵府第的花园的一大片空地时,忽然听见身旁有个女人嚎啕大哭,他如梦初醒,停住脚步,抬起头来。
在小路旁干枯的、蒙上一层尘土的青草上,堆着一些家什:鸭绒被、茶炊、神像和箱子等。几只箱子旁边,一个瘦削的中年妇女坐在地上,她的上齿又长又暴,身上穿一件黑大衣,头上戴一顶小帽。这个妇女摇晃着身子,一面念叨,一面抽抽搭搭地大哭。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穿着肮脏的短外衣,戴着小帽,苍白、受惊的脸上带着疑惑的神情望着母亲。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穿一件厚呢外衣,戴一顶别人的大帽子,在老保姆怀里哭。一个浑身肮脏的、赤脚的女仆坐在箱子上,松开灰白色的发辫,一面揪掉烧焦的头发,一面闻它。那女人的丈夫是一个驼背的矮个子,穿一件文官制服,从他那戴得端端正正的制帽下露出圆形的颊发和梳得光滑的鬓角,他正在搬动摞起来的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些衣服。
那女人一见皮埃尔就向他扑过来,几乎扑倒在他的脚下。
“我的乡亲啊,正教徒,救救我们吧,帮帮我们吧,好人呀……有谁帮帮我们吧,”她哭诉着说,“小心肝!……小女儿!我那小女儿把我们撇下了!……烧死了!噢—噢—噢!我养你就落了这个下场……噢—噢—噢!”
“算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丈夫对妻子轻声说,显然为了在生人面前替自己辩解,“一定是姐姐把她带到哪儿去了,不然她能到哪儿去呢!”他又说。
“你是木头人,坏蛋!”那女人突然止住哭,恶狠狠地说,“你没有心肝,不怜惜自己的孩子。要是别人,就会从火里把她救出来。一块木头疙瘩,不是人,不配当父亲。您是高贵的人,”那女人抽泣着匆匆地对皮埃尔说,“隔壁着了火,向我们烧来。女仆喊叫:失火了!我们就抢着收拾东西。我们就这样逃了出来……这就是抢出来的东西……神像、陪嫁的床,别的东西全丢了。抢救孩子的时候,发现卡捷奇卡不见了。噢—噢—噢!主啊……”她又大哭起来,“我的宝贝孩子,烧死了!烧死了!”
“她到底、到底在哪儿啊?”皮埃尔说。那女人从他脸上兴奋的表情看出这个人可以帮助她。
“好先生!好老爷!”她抱住他的腿喊道,“恩人,我总算安心了……阿尼斯卡[16],去,丑丫头,去给他领路。”她对女仆喝道,气愤地张开嘴,这样更露出她那长牙。
“领我去,领我去,我……我……我来办。”皮埃尔急喘着连忙说。
那个浑身肮脏的女仆从箱子后面走出来,理好发辫,叹一口气,迈开肥大的光脚板沿着小路向前走去。皮埃尔仿佛从深沉的昏厥中苏醒过来。他昂起头,眼睛放出生命的光辉,快步追随女仆,赶过她,来到波瓦尔大街。整条街弥漫着乌云般的黑烟。这儿那儿时时从黑烟里冒出火舌。一大群人聚在火场前面。一个法国将军站在街中心,正在对周围的人讲话。皮埃尔和女仆向那个将军站着的地方走去;但是法国士兵拦住他。
“不准通行。”一个声音喊道。
“走这边,叔叔!”女仆喊道,“我们穿小巷,从尼库林街过去。”
皮埃尔转身往回走,时不时地跳几步追上她。女仆跑过街,向左折入小巷,走过三家房子,进入右边的大门。
“这就到了。”女仆说,她跑进院子,打开木板围墙的小角门,停下来,向皮埃尔指着那所正烧得又热又亮的木建小厢房。厢房的一边已经倒塌了,另一边正在燃烧,火舌明晃晃地从窗口和房顶冒出来。
皮埃尔走进小角门,立刻被热气包围起来,他不由得停住了。
“哪一间,哪一间是你们的房子?”他问。
“噢—噢—噢哟!”女仆指着厢房哭起来,“那就是的,那就是我们的住房。你给烧死了,我们的宝贝,卡捷奇卡,我可爱的小姑娘,噢—噢哟!”阿尼斯卡一见正在着火,觉得她也应当表示一下她的感情,就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