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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55)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但是,那也许是我放在桌上的衬衫,”安德烈公爵想,“这是我的腿,这是门;但是为什么它总在伸长,在长高,而且噼哧—噼哧—噼哧,哧—哧,噼哧—噼哧—噼哧……”“够了,请打住吧,别纠缠了。”安德烈公爵苦苦央求什么人。可是忽然间,思想和感情又异常清晰而有力地浮现出来。

“是的,爱(他又十分清楚地想),但是,不是对某种东西、为了某种目的或者由于什么原因的爱,而是初次——就是我要死的时候,看见我的敌人,我仍然爱他的那种,我所体会到的那种爱。我体会到那种作为灵魂本质的不需要对象的爱。我现在就体会到这种幸福。爱邻人,爱自己的敌人。爱一切——爱上帝所体现的一切。爱一个亲爱的人,用人类的爱来爱就行了;但是爱敌人,只有用上帝的爱才办得到。因此,当我觉得我爱那个人的时候,我体会到这种喜悦。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用人类的爱,这种爱可能转化为恨;但是上帝的爱,永无变化。没有任何东西,甚至死亡,都不能破坏这种爱。它是灵魂的本质。在我一生中我曾恨过那么多的人。而在这所有的人中间,像对她那样爱和恨的人,一个也没有。”于是他生动地想起娜塔莎,但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想她使他喜悦的迷人魅力;而是第一次想到她的灵魂。于是他明白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耻辱和悔恨。他现在第一次懂得了他的拒绝是多么残忍,看出他和她决裂是多么无情。“我多么希望再见她一次。只要一次,看着那双眼睛,说……”

“噼哧—噼哧—噼哧,哧—哧,噼哧—噼哧—嘣”,苍蝇碰击一下……他的注意力突然转到另一个发生了特别事故的、既是现实又是梦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那座楼阁依旧岿然不动,有一种东西依旧不断地伸展,蜡烛依旧带着红晕燃烧着,那件衬衫——斯芬克斯依旧在门旁蹲着;但除此之外,有一种东西吱吱响了一声,吹来一阵清凉的微风,一个新的白色斯芬克斯,站立着,在门前出现了。这个斯芬克斯有一张苍白的脸和明亮的眼睛,那正是他现在想起的娜塔莎的脸和眼睛。

“哦,不停的梦幻多么恼人!”安德烈公爵想,极力驱走这张幻想中的面孔。但是这张脸极为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而且渐渐走近了。安德烈公爵想回到纯思想的世界,但是办不到,梦幻把他吸引到它的境界。轻轻的低语继续发出有节奏的喃喃声,有一种东西在挤压,在伸长,那张奇怪的脸停在他面前。安德烈公爵使尽全身的力气来恢复知觉;他动了动,可是忽然间,他耳鸣眼花,像沉到水里的人,不省人事了。当他醒来时,娜塔莎,那个活生生的娜塔莎,在世界上所有的人中他最愿意用他刚得到启示的那种全新的、纯洁的上帝的爱来爱的娜塔莎,跪在他面前。他明白这是真的、活的娜塔莎,他并不惊讶,只是感到安详的欢愉。娜塔莎跪在那里,吓呆了(她不能动弹),忍着哭泣,望着他。她面色苍白,没有表情,只是脸的下部在颤抖。

安德烈公爵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把手伸给她。

“是您吗?”他说,“多么幸运!”

娜塔莎用迅速而小心的动作跪着向他移近,小心地握住他的手,低下头来吻它,用嘴唇轻轻碰了碰。

“原谅我吧!”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说,“原谅我吧!”

“我爱您。”安德烈公爵说。

“原谅我……”

“原谅什么呀?”安德烈公爵问。

“原谅我做的……事。”娜塔莎用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低声说,开始更频繁地用嘴唇轻轻吻他的手。

“我比先前更爱你,更知道怎样爱你了。”安德烈公爵说,用手托起她的脸来看她的眼睛。

这双充满幸福泪水的眼睛,怯生生地、同情地、含着爱情的欢乐望着他。娜塔莎那张瘦削而苍白的脸,浮肿的嘴唇,实在不好看,而且显得可怕。但是安德烈公爵没看见这张脸,他只看见那双光辉的眼睛,那双眼睛是绝美的。在那眼睛后面可以听见说话的声音。

侍仆彼得这时完全从睡梦中醒来,他叫醒了医生。季莫欣由于腿疼始终没有入睡,早已看见了一切情形,他极力用被单盖上他那赤裸的身子,在长凳上蜷缩着。

“这是怎么回事?”医生从铺上欠起身来,说,“请您走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