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库德林诺,从尼基茨卡雅、普雷斯尼亚、波德诺文斯克街,发出几支与罗斯托夫家的车队相似的车队,来到花园街,两列大车和马车并排向前行进。
绕过苏哈列夫塔楼时,娜塔莎好奇地、迅速地观看坐车和徒步的行人,她突然惊喜地叫起来。
“我的老天!妈妈,索尼娅,瞧,那是他!”
“谁?谁?”
“瞧,真的,别祖霍夫!”娜塔莎说,她探出车窗外,望着那个高大肥胖的人,他穿一件车夫的长褂子,从他走路的样子和姿态来看,显然是一个化了装的贵族,和他一起有一个黄脸无须、穿一件粗呢外衣的小老头,他们正穿过苏哈列夫塔楼的拱门。
“真的是别祖霍夫,穿一件马车夫的长褂子,带着一个小老头!真的,”娜塔莎说,“你们瞧,你们瞧!”
“不会的,那不是他。怎么可能呢,净胡说。”
“妈妈,”娜塔莎喊起来,“要不是他,我敢把脑袋输给您!我向您保证,停一停,停一停!”她对车夫喊道;但是车夫停不了,因为从梅先大街又驶来一些大车和马车,向罗斯托夫家的车吆喝,叫他们走动起来,不要挡别人的路。
果然,尽管比先前离得更远了,所有罗斯托夫家的人都看见了皮埃尔,或者说非常像皮埃尔的人,穿一件马车夫的长褂子,低着头,神色严肃地在街上走,旁边跟着一个好似仆人的没长胡须的小老头。那个小老头瞧见探出车外的面孔,恭敬地碰了碰皮埃尔的臂肘,指着马车对他说什么。皮埃尔好半天没听懂对他说的话;显然他深深陷入了沉思。最后,他弄明白了他的话,顺着指的方向望过去,认出了娜塔莎,他顺从第一个反应,立即向马车径直走去。但是,他走了十来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
探出车外的娜塔莎的脸泛起嘲弄的、亲切的笑容。
“彼得·基里雷奇,来啊!我们认出您了!真巧!”她向他伸出手喊道,“您在干什么?您怎么这个样子?”
皮埃尔抓住伸出来的手,一边走一边笨拙地吻它(因为马车还在继续行进)。
“您怎么了,伯爵?”伯爵夫人用惊奇和同情的口吻问。
“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不要问我吧。”皮埃尔说,转脸看了看娜塔莎,其实他用不着看她,就已经感觉到她那光闪闪、喜洋洋的目光的魅力了。
“您怎么样,打算留在莫斯科吗?”皮埃尔默不作声。
“留在莫斯科?”他反问了一句,“是的,留在莫斯科。再见吧。”
“唉,我要是个男的,我一定同您一道留下来。唉,那多么好啊!”娜塔莎说,“妈妈,让我留下吧。”皮埃尔恍恍惚惚地看了看娜塔莎,正想说什么,可是伯爵夫人打断了他:
“我们听说您上过前线?”
“是的,我去过,”皮埃尔回答说,“明天又有战斗……”他刚要说,但是娜塔莎打断了他:
“您究竟怎么了,伯爵?您怎么变得不像您了……”
“唉,别问了,别问我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明天……算了,不说了!再见,再见,”他说,“可怕的时代!”于是他让过马车,然后走上人行道。
娜塔莎继续探出车窗,含着亲热而略带嘲讽意味的欣喜微笑,朝他望了很久。
十八
皮埃尔离家以后,在已故恩师巴兹杰耶夫的空宅子里已经住了两天。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皮埃尔回到莫斯科,见过拉斯托普钦伯爵,第二天醒来时,他好久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应当做什么。仆人向他禀报,在接待室等候他的人中,有一个法国人,带来海伦·瓦西里耶夫娜的信,一种混乱和绝望的情绪(这是他容易犯的)突然涌上心头。他忽然觉得,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毁了,没有是和非,前途茫茫,摆脱这种景况的出路也看不出。他不自然地微笑着,嘟嘟哝哝地说什么,时而绝望地坐在沙发上,时而站起来,走到门前,从门缝里向接待室里窥视,时而挥动两臂又走回来,抓起一本书。管家第二次进来禀报皮埃尔,说那个带着伯爵夫人的信的法国人很想见他,哪怕见一分钟也好,又说巴兹杰耶夫的遗孀派人来请伯爵接管她丈夫的图书,因为巴兹杰耶娃要到乡下去。
“啊,好,我马上去,等一等……算了……不,去告诉他,我这就去……”皮埃尔对管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