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尼格森选好了阵地,极力显示他那俄罗斯爱国精神,坚决主张保卫莫斯科(库图佐夫听到这个不能不皱眉头)。贝尼格森的如意算盘,库图佐夫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保卫战失败,就把罪责推给库图佐夫,因为他不战就带着军队退到麻雀山,如果成功,就归功于他个人;如果否决他的意见,那么,放弃莫斯科的罪责就没有他的份儿。但是,现在老头子关心的并不是这个阴谋。有一个可怕的问题占有了他。而且对于这个问题,他从任何人那里都得不到答案。现在他心中只有这么一个问题:“难道是我让拿破仑到莫斯科来的吗?我什么时候这样做了?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难道是昨天在我命令普拉托夫撤退的时候,或者是前天晚上我打了个盹儿,吩咐贝尼格森发布命令的时候?……或者是在更早的时候?这个可怕的问题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决定的呢?莫斯科必须放弃,军队必须撤退,这道命令必须发出。”发出这道可怕的命令就等于交出军队的指挥权。他不但爱权力,掌握惯了权力(他在土耳其时,他的上级普罗佐罗夫斯基公爵所受到的尊敬使他艳羡不置),而且他相信,他命中注定要拯救俄国,因此才有违反皇帝的意愿,按照人民的意志,把他选为总司令这件事。他相信,只有他在这种困难的条件下领导军队,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对常胜的拿破仑无所畏惧;但是一想到他不得不发布那道命令,他就不寒而栗。但是必须有个决定,必须中止他周围那些过于随便的谈话。
他把职位比较高的一些将军叫来。
“我的脑袋不管是好是坏,也只有依靠它了。”他从条凳上站起来,说,然后骑着马到菲利去了,他的马车停在那儿。
四
下午两点钟,在农民安德烈·萨沃斯季亚诺夫家一间宽敞、比较好的小屋里举行军事会议。这个农民一大家子人——男男女女,还有孩子,都挤进小过厅对面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只有安德烈的六岁孙女玛拉莎留在那间大屋的炕炉上,勋座抚爱她,吃茶时给她一块糖。玛拉莎从炕炉上羞怯而欢喜地瞧着一个个走进来、坐在屋角圣像下宽凳子上的将军们的脸、制服和十字勋章。老爷爷,玛拉莎心里这样称呼库图佐夫,单独坐在炕炉后边黑暗的角落里。他深深地陷进一张折叠的扶手椅里,不断咳咳呛呛地清嗓子,抻一抻军大衣的衣领,虽然衣领是敞着的,好像仍然卡他的脖子。进来的人一个个走到陆军元帅面前;他跟一些人握手,向另一些点头。副官凯萨罗夫想要拉开库图佐夫对面的窗帘,但是库图佐夫气愤地向他摆手,于是凯萨罗夫明白了勋座的意思,他是不愿让人看见他的脸。
在摆着地图、计划、铅笔、纸张的农家的杉木桌周围,聚的人太多,勤务兵不得不再拿来一个条凳放在桌子旁边。几个新来的人——叶尔莫洛夫、凯萨罗夫和托尔坐在这个条凳上。在前面一排,正对着圣像下面,坐着巴克莱·德·托利,他脖子上挂着圣乔治十字勋章,苍白的脸带有病容,高高的前额和秃顶连成一片。从昨天开始他就打摆子,这时他正发冷,浑身酸痛。坐在他身旁的是乌瓦罗夫,他正低声地(大家都这样说话)、很快地打着手势告诉巴克莱什么事情。矮胖的多赫图罗夫挑起眼眉,双手叠在肚子上,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另一边坐的是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他一只手托着他那粗眉大眼、目光炯炯的硕大的脑袋,似乎在想心事。拉耶夫斯基带着不耐烦的神情习惯地向前卷着他那鬓角的黑发,时而看看库图佐夫,时而看看房门。科诺夫尼岑那副坚强、俊秀、善良的面孔,焕发着温柔而机敏的微笑。他碰到玛拉莎的目光,向她挤挤眼,逗得小姑娘莞尔一笑。
大家都在等贝尼格森,他借口再视察一遍阵地,实际上是要吃完他那美味的饭菜。从四点钟等到六点钟,一直没有开始讨论,都在低声闲谈。
贝尼格森一走进屋,库图佐夫就从角落里移近桌子,但只移到不让桌上的蜡烛照亮他的脸的地方。
贝尼格森首先提出开会的议题:“是不战就放弃俄罗斯神圣的古都呢,还是保卫它呢?”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冷场。所有的人都沉着脸,在寂静中只听见库图佐夫气愤地喘气和咳嗽。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他。玛拉莎的眼睛也望着老爷爷。她离他最近,她看见他怎样皱眉蹙额;就好像要哭的样子。但是这种情形持续了不大会儿。
“俄罗斯神圣的古都!”他突然发言了,用愤怒的声音重复贝尼格森的话,他这是指出这句话的虚伪性。“我可以告诉您,大人阁下,这个问题对俄国人是没有意义的(他向前探出他那沉重的身躯)。提出这种问题是不可以的,这种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我邀请诸位来开会所要讨论的问题,是军事问题。是这么一个问题:拯救俄国靠军队,是打一仗而冒损失军队和莫斯科的风险比较有利呢,还是不战就放弃莫斯科比较有利?我是想知道诸位对这个问题的意见。”(他又向后靠到扶手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