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在安德烈公爵看来,一切都是暗淡悲惨的,特别是在八月六日放弃斯摩棱斯克以后(他认为该城是可以而且应当保卫的),在年老多病的父亲不得不逃往莫斯科,让他那心爱的、盖满了房子而且迁进了居民的童山任人抢劫以后,更觉得暗淡悲惨;但是,虽然如此,幸亏有个团队,安德烈公爵可以想一点别的事情,跟一般问题完全无关的事情——想他的团队。八月十日,他的团队所在的纵队,来到童山一线。两天前,安德烈公爵接到消息,知道他父亲、儿子和妹妹已经去莫斯科。虽然安德烈公爵在童山已经无事可做,但是他生性爱自找烦恼,于是决定顺便到童山去一趟。
他吩咐备马,于是他在行军途中驰往他在那儿出生并且度过童年的父亲的庄园。他路过池塘,以前这里总有几十个农妇一边闲聊,一边用棒槌捶打和洗涮衣裳,现在一个人影也没有,一排离开岸边的小筏子,一半歪进水里,在池塘中央漂浮着。安德烈公爵来到更夫的小屋。在石头大门入口处,没有人,门锁着。花园的小径已经长满了杂草,牛犊和马在英国式的花园里游荡。安德烈公爵来到暖房前:玻璃被打碎了,木桶里的小树有的倒了,有的枯死了。他呼唤园丁塔拉斯。没有人答应。绕过暖房来到观赏花木园,他看见雕花的板条栅栏全坏了,李子连枝儿给折了一些。一个老农(安德烈公爵小时候在大门前常见他)坐在绿色长椅上编织树皮鞋。
他耳聋,没有听见安德烈公爵到来。他坐在那张老公爵平时爱坐的长椅上,身旁一棵被折断的木兰树枯枝上,悬挂着树皮。
安德烈公爵来到住宅前。老花园里几棵菩提树被砍掉了,一匹花马带着一匹马驹在宅前的玫瑰花丛里游逛。百叶窗全钉死了。只有楼下一个窗户是开着的。一个家奴的孩子看见安德烈公爵,就跑进宅子里。
阿尔帕特奇送走了家眷,一个人留在童山;他正坐在家里读《圣徒传》。他得知公爵到来,鼻梁上还架着眼镜,就扣着外衣,走出宅院,急忙到公爵跟前,二话没说,吻着安德烈公爵的膝盖就哭起来。
然后他转过脸去,对自己的软弱觉得可气,开始向他报告家中的情况。所有贵重值钱的东西都运到博古恰罗沃了。百十俄石的谷物也运走了;干草和春播作物,这是阿尔帕特奇预言今年将要空前丰收的作物,还在发青的时候就被军队征用和割掉了。农民们倾家荡产,有的也到博古恰罗沃去了,少数留了下来。
安德烈公爵没等他说完,就问父亲和妹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去的莫斯科。阿尔帕特奇以为是问何时去博古恰罗沃的,回答说,是七号走的,然后又详细谈起家务事,请求给予指示。
“可以不可以把燕麦给军队,让他们打个收条?咱们还剩六百石燕麦呢。”阿尔帕特奇问。
“怎么回答他呢?”安德烈公爵想道,他望着被太阳照得发光的老头的秃顶,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自己也了解这些问话是不合时宜的,只不过提出这些问题来排遣自己的苦恼罢了。
“行,给他们吧。”他说。
“如果您看见花园里乱糟糟的,”阿尔帕特奇说,“那是防不胜防的:过了三个团,而且在这儿过夜,特别是来过龙骑兵。我记下了指挥官的官衔和姓名,将来好递呈文。”
“喂,你怎么办呢?敌人来了,你还留在这儿吗?”安德烈公爵问他。
阿尔帕特奇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看了看他;突然姿势庄严地举起一只手:
“主是我的保护人,他的旨意一定会实现!”他说。
一群农民和家奴,都脱了帽子,从草地上向安德烈公爵走来。
“别了!”安德烈公爵向阿尔帕特奇俯下身来,说,“你也走吧,把能够带走的东西都带走,叫老百姓到梁赞的庄子或者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子。”阿尔帕特奇抱着公爵的腿,恸哭起来。安德烈公爵轻轻地推开他,碰了一下马,就顺着林荫道疾驰而去。
那个老头依旧无动于衷,像叮在死人脸上的苍蝇似的,坐在观赏花木园里,敲打着树皮鞋楦,两个小姑娘用衣襟兜着她们从暖房树上采来的李子跑到那儿,碰见安德烈公爵。大一点的女孩,一看见少主人,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拉起她的小伙伴的手,两人一起躲到桦树后面,来不及拾起撒在地上的青李子。
安德烈公爵慌忙转过脸去,怕她们知道他看见了她们。他可怜那个好看的受惊的小姑娘。他不敢看她,但同时又抑制不住想看她。见到这两个小姑娘,他领悟到,世上还有另一种对他完全陌生的、然而是他同样感到兴趣的、合情合理的人性的存在,这时,一种新的欣慰之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显然,这两个小姑娘只渴望一件事——把这些青李子带走,吃光,而不被抓住,安德烈公爵也和她们一起希望她们的事情能够成功。他不禁再一次望她们一眼。她们估量着危险已经过去,于是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尖着嗓子啁啁啾啾地说什么,兜起衣襟,迈开晒黑了的小小的光脚板,在草地上欢快地、迅速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