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公爵披着斗篷,骑着一匹黑马,正站在人群后面望着阿尔帕特奇。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大……大人,”阿尔帕特奇说着就哭起来……“大……大人,我们真的完了吗?我的老天……”
“你怎么在这儿?”安德烈公爵又问。
这时大火突然发出强烈的亮光,阿尔帕特奇在亮光中看见少主人的面色苍白而且疲惫。阿尔帕特奇讲他如何被派到这里,如何费尽气力才走出来。
“怎么,大人,我们真的完了吗?”他又问。
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他掏出笔记本,微微抬起膝盖,在撕下的一页纸上用铅笔写起来。他给妹妹写道:
“斯摩棱斯克放弃了,一星期后童山即将被敌人占领。你们即刻动身去莫斯科。派一名信差到乌斯维亚日,把你们动身的日期立即通知我。”
他写完后,把那一页纸交给阿尔帕特奇,他口头交代他,怎样安排公爵、公爵小姐以及小儿子和教师的出行,怎样以及在何地立即给他回信。他还未来得及说完这些指示,一个参谋长带着侍从骑马向他驰来。
“您是团长吗?”参谋长带着德语口音喊道,声音安德烈公爵听来耳熟,“当着您的面烧房子,您却站着不动?这是什么意思?您要负责。”贝格喊道,他现在是步兵第一军左翼司令的副参谋长,正如贝格所说,这是一个显然很称心的美差。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他,没有答理,继续和阿尔帕特奇说话:
“你回去说,我十号等待回信,如果十号我还没得到他们动身的消息,我就要放弃一切,亲自到童山去。”
“我,公爵,说这话,不过是不得不执行命令,”贝格认出安德烈公爵,说,“因为我从来都是严格地执行……请您原谅我。”贝格辩解说。
火焰中发出断裂的声音。火熄了一会儿;滚滚的浓烟从房顶下面涌出来。火焰中又有一声可怕的巨响,一个巨大的东西塌了下来。
“——哟!”人们随着仓库房顶倒塌的响声吼叫起来,被烧的粮食发出面饼的香味。火焰又起来了,照亮了站在火场周围的人们兴奋欢快、精疲力尽的脸。
那个穿呢子军大衣的人举起一只手,喊道:
“好哇!烧得好哇!弟兄们,好哇!……”
“这就是房主。”几个声音一齐说。
“就这样吧,”安德烈公爵对阿尔帕特奇说,“就照我的话禀告。”于是,一句话也没回答站在他身旁默不作声的贝格,就策马驰进了胡同。
五
军队从斯摩棱斯克继续撤退。敌人尾随而来。八月十日,安德烈公爵指挥的团队所走的那条大道,正从通往童山的路口经过。炎热和干旱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星期。每天曲卷的白云飘过天空,不时地遮住太阳;但一到傍晚,又晴空万里,落日坠入殷红的暮霭中。只有夜间的重露滋润着土地。禾秆上的谷粒晒干了,撒落下来。沼地干涸了。牲畜在被太阳烤焦的草地上找不到饲料饿得嗥叫。只有夜间在暂时存着露水的树林里,才有点凉意。但是在路上,在行军的通衢大道上,甚至在夜里,甚至在沿着森林的路上,也没有一点凉意。沙土被搅起几俄寸深的路上,是不会看到露水的。天一亮,就开始行军。辎重车、炮车在深达车毂、步兵在深没脚踝的松软的、令人窒息的、一夜都未曾冷却的、滚热的尘土里无声地行进着。一部分沙土被人的脚和车轮搅和着,另一部分飞扬起来,在军队的头上形成尘埃的云朵,那尘土钻进路上行人和牲畜的眼睛、毛发、耳朵、鼻孔,主要的,钻进肺里。太阳升得越高,尘埃的云朵也就升得越高,透过这层稀薄的、滚烫的尘埃,可以直接用眼睛瞭望晴空中的太阳。太阳像一个殷红的大球。一点风也没有,人们在这凝滞不动的大气中透不过气来。人人都用手绢捂着鼻子和嘴。每到一个村子,大家蜂拥到井边。人们争着喝水,一直喝得见到烂泥。
安德烈公爵指挥一个团,他整天忙于处理团队的杂务、官兵的福利,必不可少的接受命令和发出命令。斯摩棱斯克的大火和该城的放弃,对于安德烈公爵是一个新纪元。对敌人的新仇使他忘掉个人的悲伤。他一心只想团队的事情,关心他的士兵和军官,待他们亲切。团里都称他为我们的公爵,以有他为骄傲,爱戴他。但只有对本团的人,对季莫欣之类的人、对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中的人,对那些不可能知道和了解他的过去的人,他才是和蔼可亲的;但是一碰到旧相识,司令部的人,他马上又竖起毛来;变得火气很大,冷嘲热讽,瞧不起人。凡是能引起他回忆过去的一切,都使他反感,因此,在对待过去那个圈子,他只求不做出不公平的事,尽到职责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