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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9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相信来世吗?”安德烈公爵重复一遍,但是皮埃尔不让他说下去,他认为他重复这句话就是作了否定的回答,何况他知道安德烈公爵早先就是无神论者。

“您说,您看不见善和真的王国。我也看不见;如果把我们的生命看作一切的终结,就看不见这个王国。在这个世界,正是在这个世界(皮埃尔指了指田野,说),没有真理,只有虚伪和罪恶。可是在宇宙中,在整个宇宙中,有一个真理的王国,我们现在是尘世的儿女,但从永恒来看,我们是整个宇宙的儿女。难道我在自己的灵魂中没有感觉到我是这个巨大而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吗?难道我没有感觉到我是在这作为上帝化身的许许多多的生物之中(您可以把上帝看作是至高无上的力量)从最低级生物到最高级生物中间的一个环节,一个阶梯吗?如果我看见,确实看见从植物到人这部梯子,为什么我要设想这部梯子从我这里中断,而不是通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呢?我觉得,我也像宇宙间的一切一样,不仅现在不会消灭,而且将来永远存在,过去也是永远存在着的。我觉得,除了我,在我上面还存在着神灵,在这个宇宙中有真理存在。”

“是的,这是赫尔德[19]的理论,”安德烈公爵说,“可是,亲爱的,使我确切相信的不是这个,而是生和死,使我相信的是这样的事实,你亲眼看见,一个你所珍爱的、同你结合在一起的人,你对不住这个人,希望能够赎罪(安德烈公爵的声音颤抖了,背过身去),可是这个人突然在受苦,受折磨,不再生存了……为什么会这样?不可能没有一个答案!我相信答案是有的……使我相信的是这件事,而且确切地信服了这件事。”安德烈公爵说。

“对啊,对啊,”皮埃尔说,“这不正是我所说的吗!”

“不对,我只是说,使我相信来世的必然性的,不是什么论据,而是这样的事实,当你和一个人手挽手在人生的旅途中行进的时候,这个人忽然在那里消失不见了,到乌有之乡去了,而你自己却站在这深渊前面往那里张望,我就曾经张望过……”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您知不知道有一个那里,而且有某人存在?那里就是来世,某人就是上帝。”

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马车和马匹早已上了对岸,并且套好了挽具,太阳已经沉没了一半,傍晚的寒气降临了,渡口旁边的水洼覆上一层点缀着星星的薄冰,使仆人、车夫、船夫惊异的是,皮埃尔和安德烈仍然站在渡船上谈话。

“如果有上帝,有来世,那么就有善和真;人生的最大幸福就在于追求善和真。要活着,要爱,要信仰,”皮埃尔说,“我们不仅是今天生活在这一小块土地上,而且我们永远、在一切方面在那里(他指了指天)曾经生活过,并且将来也在那里生活。”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着渡船栏杆站在那里听皮埃尔说话,眼睛一直望着苍茫的河水辉映着夕阳的红光。皮埃尔停住不说了。四周一片寂静。渡船早已靠岸,只有波浪轻轻拍打着船底。安德烈公爵感到水浪的冲激声仿佛在附和皮埃尔的话:“真的,相信这个吧。”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用闪闪放光的、孩子般的、柔和的目光,扫了皮埃尔一眼。皮埃尔的脸涨红了,他兴高采烈,但在智力高超的朋友面前依旧感到羞怯。

“是啊,但愿如此!”他说。“咱们该上岸了。”安德烈公爵又说,于是,他一面离开渡船,一面望了望皮埃尔指给他看的天空,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后,他第一次又看见了他躺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看见的那个崇高的永恒的天空,那种久已沉睡在他心中的美好的感情,忽然欢乐地、青春焕发地在他心灵中苏醒了。当安德烈公爵一进入习惯的生活环境,这种感情就消失了,可是他知道,他虽然不善于进一步发展这种感情,但是它已经在他心中扎了根。同皮埃尔的会见,在安德烈公爵的生活中展开一个新的纪元,在这以后,虽然表面上依然照老样子生活,可是在他内心,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十三

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来到童山庄园大门前,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在他们的马车驰到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微笑着叫皮埃尔注意在后门口发生的一阵骚乱。一个弯着腰背着行囊的老太婆和一个穿一身黑衣裳、留着长头发的矮个男人,看见马车来了,就急忙往门里跑。后面跟着两个女人,这四个人一面惊慌地往后门台阶上跑,一面回头向马车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