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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91)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那么就来辩论吧。”安德烈公爵说。“你提起学校,”他屈起一个指头,接着说,“教育,等等,你是想把他,”他指着一个脱下帽子从他们身旁走过的农奴,说,“从禽兽的状况挽救出来,并且满足他精神的需要,可是我认为,唯一可能的幸福就是禽兽的幸福,可是你呢,偏要剥夺他这种幸福。我羡慕他,而你想把他弄成我这个样子,可是又不把我的财产给他。你说的另一件事情是要减轻他的劳动。可是在我看来,体力劳动对于他,正像脑力劳动对于你我同样的必需,同样是不可或缺的生存条件。你不能不思索。我睡到半夜两点多钟,忽然心血来潮,辗转反侧睡不着,一直到早晨都不能入眠,因为我在思索,而且不能不思索,正如他不能不耕地,不能不割草一样;不然的话,他就会在酒馆里出进,或者在病榻上呻吟。正如我受不了他们那种可怕的体力劳动,他也受不了我这四肢不勤的生活,他会因此发胖,慢慢死去的。第三,记不起了,你还说什么来着?”

安德烈公爵屈起第三个指头。

“噢,对了,还有医院,医药。他中风,快死了,而你给他放血,把他救活了。他拖着残废的身子,又挨了十年,成为大家的负担。死对于他,反倒舒服得多,简单得多。如果你是舍不得毁掉一个多余的劳动力——我是这样看待他的,那犹可说,可是你是由于爱护他而给他治病。他是不需要这个的。再说,认为医药曾经治好过什么人,这简直是妄想!能杀死人倒是真的!”他说,愤愤地皱起眉头,转身不看皮埃尔。

安德烈公爵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得如此明白、确切,看来他曾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就像一个好久不说话的人似的,他很乐意说出心里的话,而且说得很快。他的论调越悲观,他的目光就越有神采。

“唉呀,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皮埃尔说,“我真不明白,怀有这样的思想怎么能活下去。我也有这样的时刻,这是在不久前,在莫斯科和在旅途中的事,可是当时简直痛苦得活不下去,对一切都觉得厌恶……主要的是,我厌恶自己,当时我不吃不喝,不洗脸……您呢?您怎么样?……”

“干吗不洗脸啊,太不卫生了,”安德烈公爵说,“相反,要尽力使自己过得愉快一些。我活着,这不是罪过,所以说,我不妨害任何人,尽可能活得好些,直到老死。”

“促使您怀着这种思想的动机是什么呢?有这种思想就可以坐着不动,什么也不干……”

“就是这样我也闲不住。我倒乐意什么都不干呢,比方说吧,蒙本地区的贵族抬举,选我当贵族长[17],我好歹推辞掉了。他们不能了解,我没有做这种事的才能,没有做这种工作必须具有的那套装笑脸,献殷勤,卑鄙庸俗的本领。再比方说,为了有一个清静窝儿,还得盖这所房子。现在又有后备军的事。”

“您为什么不在军队里服役呢?”

“经过奥斯特利茨战役以后!”安德烈公爵神色阴暗地说,“不,谢谢吧,我发誓不在作战部队里服役,将来也不。即使波拿巴打到跟前,打到斯摩棱斯克,威胁童山,我也不在俄国军队服役。刚才我对你说,”安德烈公爵平静下来,接着说,“我现在在后备军,家父是第三军区总司令,在他手下做事,这是我避免服役的唯一方法。”

“这么说来,您还是在服役?”

“是在服役。”他停了一会儿,说。

“那么您为什么服役呢?”

“我告诉你为什么。家父是当代最显赫的人物之一。但是他老了,他的本性不能说是残酷无情,但是他太爱活动了。他过惯了掌握无限权力的生活,因而变得叫人望而生畏。现在皇上任命他为后备军总司令,他掌握了这个权力。两个星期前,如果我迟到两小时,他会把尤赫诺夫的一个书记官绞死的,”安德烈公爵微笑着说,“我所以要服役,就是因为除了我,再没有能够影响他的人,我可以使他少干一些日后令他苦恼的事。”

“啊,您这就对了嘛!”

“哼,可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安德烈公爵接着说,“对于这个盗窃后备军的靴子的书记坏蛋,我过去和现在都没有丝毫行善的意思,我甚至高兴看见绞死他。但是,我是可怜家父,也就是说,又是为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