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不能也不愿打破这沉默。
“他是存在的,但是理解他却很难,”共济会员又说,眼睛不看皮埃尔的脸,望着前面,他那由于内心激动而不能保持镇静的衰老的双手翻弄着书页,“如果他是人,你怀疑他的存在,那么我可以把这个人领到你面前,挽着他的手让你看。但是,像我这么一个渺小的凡夫俗子怎么能把他那一切全能、永恒、至善的品格拿给一个盲目的人,或者说,一个闭着眼睛不愿看、不愿理解他、而且视而不见和理解不了自己全部的卑劣和没有道德的人看呢?”他沉默片刻。“你是什么人?你算什么?你妄想自己是智者,因此你才说出这些亵渎的话,”他露出阴沉的轻蔑的冷笑,说,“而你比小孩还愚蠢,还没有头脑,一个小孩玩弄精致的钟表,他狂妄地说他不相信制造钟表的师傅,因为他不懂钟表的用途。认识上帝是困难的。世世代代,从始祖亚当到今天,我们就为这个认识而做工作,但离我们的目的还无限地遥远;但是我们在不理解他中只看见我们的弱点和他的伟大……”
皮埃尔听他讲话,大气儿不出,发光的眼睛盯着共济会员的脸,不插嘴,也不发问,全心全意相信这个陌生人对他说的话。不知是共济会员的言谈中那些合理的论据使他折服呢,还是共济会员在说话时那些能赢得一个孩子的信任的腔调、坚定的信念、诚恳的态度,以及有时使这个共济会员说不出话来的嗓音颤抖使他折服,也许是那对由于信仰更显得衰老的炯炯发光的老眼,或者是从共济会员整个人焕发出来的对自己使命的泰然自若、坚定和见识使他折服,同皮埃尔的失意和绝望对比起来,共济会员那副神情使皮埃尔大为惊讶,——总之,他全心全意愿意相信,事实上他也相信了,而且体验着一种心安、新生和复活的快乐感觉。
“上帝不是靠智力所能理解的,而是要在生活中理解。”共济会员说。
“我不明白。”皮埃尔说,他恐惧地感觉到他心中又产生了怀疑。他担心对方的论据有不明确和不足的地方,他怕对他不信任。“我不明白,”他说,“人的智力为什么不能达到您所说的那种认识。”
共济会员露出忠厚长者的微笑。
“至高无上的智慧和真理,正如我们想要汲取的最洁净的甘露,”他说,“我能用不洁净的器皿盛这种甘露,而评论它是否洁净吗?只有把内心洗净,我才可能使所汲取的甘露保持一定程度的洁净。”
“对,对,是这样!”皮埃尔高兴地说。
“最高智慧不是仅只建立在理智上面,也不是建立在世俗的科学——物理、历史、化学等等这些靠智力所取得的知识上面。最高智慧只有一个。最高智慧只有一种科学——包罗万象的科学。阐明整个宇宙以及人生在其中所占地位的科学。人要想把这种科学据为己有,必须洗清和革新他的内心,因此,首先不是要知道,而是要皈依和进行自我修养。为了达到这些目的,我们灵魂中有上帝的光,即所谓良心。”
“对,对。”皮埃尔表示赞同。
“用精神的眼睛看看自己的内心吧,反躬自问您满意不满意您自己吧。您单凭智力得到了什么?您算什么?您年轻,您有钱,您聪明,您受过教育,先生。您利用这一切恩赐做过什么?您满意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吗?”
“不,我恨自己的生活。”皮埃尔皱着眉头说。
“你恨,那么你就改变它,净化自己,随着净化,你就会逐渐获得智慧了。看一看您的生活吧,先生。您是怎样过活的?是在狂饮和荒淫中度过的,从社会得到一切而什么也没有给予社会。您得到了财富。您是怎样利用它的?您给您的邻人做了什么?您关心过您的几万名奴隶,在物质和精神上帮助过他们吗?没有。您靠他们的劳动过着放荡的生活。这就是您所干的事情。您有没有找一个可以给邻人带来好处的差事?没有。您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后来您结了婚,先生,负起管好年轻夫人的责任,可是您做了什么呢?您没有帮助她走向一条通往真理的道路,先生,而是把她推入流言蜚语和不幸的深渊。一个人侮辱了您,您就用枪打他,而您说您不信上帝,恨自己的生活,这倒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先生!”
共济会员说完后,他好像由于长时间的谈话,疲倦了,又靠在沙发背上闭起眼睛。皮埃尔望着那张严厉的、一动不动的、衰老的、几乎像死人般的面孔,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来。他想说:是的,我过着丑恶的、无所事事的放荡生活。但是他不敢打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