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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7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仆人把他那底朝上的空杯子[2]和咬剩的糖块[3]拿进来,问他还要什么。

“不要了,把书给我。”旅客说。仆人把书递给他,他埋头读起来,皮埃尔看见那是一本宗教书。旅客忽然把书推到一旁,夹上书签,合了起来,又闭上了眼睛,臂肘倚着沙发背,照原先的姿势坐着。皮埃尔望着他,刚要转过脸去,老头睁开眼睛直盯着皮埃尔的脸,目光刚劲而严厉。

皮埃尔感到窘迫不安,想避开这个目光,可是老头光亮的眼睛不可抗拒地把他吸引住了。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是荣幸地和别祖霍夫伯爵说话。”这位旅客从容不迫地大声说。皮埃尔一声不响,带着疑问的神情从眼镜上方望着对方。

“我听说过您,”旅客接着说,“听说过先生遭遇的不幸。”他特别加重最后一个词,意思是说:是的,是,不幸,不管您是如何称谓它,而我知道您在莫斯科的遭遇是不幸的,“先生,我对那件事甚表遗憾。”

皮埃尔脸红了,急忙从床上放下腿,向老头弯下身,露出羞怯的不自然的微笑。

“我向您提起这件事不是出于好奇,先生,而是由于更重要的原因。”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始终盯着皮埃尔,他在沙发上移动一下,表示请皮埃尔坐到他身旁。皮埃尔觉得同这个老头谈话怪别扭的,但他不由自主地顺从了他,走过去坐到他旁边。

“您是不幸的,先生,”他接着说,“您年轻,我老了。我乐意尽我的力量帮助您。”

“是的,是的,”皮埃尔不自然地微笑着,说,“非常感谢您……请问您打哪儿来?”旅客的面孔不和蔼,甚至冰冷、严厉,然而这位新相识的言谈和表情对皮埃尔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不过,如果由于某种原因,您觉得和我谈话不愉快,”老头说,“那么您就明说,先生。”他突然出人意外地露出温厚长者的笑容。

“哪里,哪里,完全不是,相反,和您认识,我非常高兴。”他又瞟了一眼新相识的手,挨近细瞅一下戒指。他看见戒指上的骷髅头——共济会[4]的标志。

“请问,您是共济会员吗?”他说。

“是的,我是共济会员,”旅客说,他越来越深沉地注视皮埃尔的眼睛,“我代表个人和共济会的会友们向您伸出兄弟般的手。”

“我恐怕,”皮埃尔微笑着说,这个共济会员对他的信任和通常他对共济会员的嘲笑习惯,在这两者之间,他动摇不定,“我怕我难以理解,怎么说呢,我怕我对宇宙的看法和您正相反,我们互不了解。”

“关于您的看法,我是清楚的,”共济会员说,“您所说的您那个看法,您以为是您的思维劳动的产物,其实是大多数人的看法,是骄傲、懒惰和无知的千篇一律的结果。请原谅,先生,如果我不知道您的看法,我就不会同您谈了。您的看法是可悲的迷惘。”

“也正如我认为您陷入迷惘一样。”皮埃尔露出一丝笑意,说。

“我从来不敢夸口说我知道真理,”共济会员说,他那言词的明确和坚定,越来越使皮埃尔惊讶,“任何人都不能独自得到真理;只有在所有的人参加下,经过千秋万代,经过始祖亚当直到当代,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积累,才能建成一座配得上伟大天主居住的宫殿。”共济会员说,他又闭上眼睛。

“我应当对您说,我不信,不……信上帝。”皮埃尔遗憾地、费力地说,觉得有必要说出全部的真情实况。

共济会员注意地看了看皮埃尔,笑了笑,就像一个拥有百万财产的富翁笑一个穷得连五个卢布(能使他幸福的五个卢布)都没有的穷人似的。

“是的,您不知道他,先生,”共济会员说,“您不可能知道他。正由于您不知道他,您才不幸。”

“是的,是的,我不幸,”皮埃尔承认,“可是我怎么办呢?”

“正由于您不知道他,先生,您才非常不幸。您不知道他,可是他就在这儿,就在我心中,他就在我的言谈中,他也在你心中,甚至在你刚才说的亵渎的言词中。”共济会员说,声音发颤而且严厉。

他沉默片刻,喘口气,看来他是在极力镇静一下。

“如果他不存在的话,”他低声说,“咱们就不会谈论他了,先生。咱们是在谈什么?谈谁?您否定的是谁?”他说,他的声音忽然流露出热烈的、严肃而权威的调子,“如果他不存在,是谁把他虚构出来的?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假定:有这么一个不可理解的存在?为什么你和全世界都假定有这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具有万能、永恒、无限等品格的存在?……”他停住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